第3章

她正想将她圆圆的、白皙的小手放在他那粗糙且沾满了泥的手中,便听到有人敲门,他们俩都抬起头来。

守门人通过钥匙孔喊话,说有个陌生男子想要和詹森先生说话,但是当他听说雕塑家屋里有个模特儿时,便让守门人把他的名片带进来。接着,守门人将名片从狭窄的钥匙孔中塞了进来。

雕塑家抱怨了几句,走到了门口处捡起地上的名片。“菲利克斯·范·魏布林根男爵。”他若有所思地摇着头。突然,他高兴地惊呼了一声。在印刷好的名字下面,用铅笔写着:伊卡洛斯①。

“你的好朋友?”女孩儿问道。他没有回答,而是匆忙地丢开手上的塑模工具,迅速地用毛巾擦了擦手,再次冲到门口。开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岑茨,你就待在这儿,”他说,“自己先玩一会儿。那儿有一本画册,如果你饿了,橱柜里有吃的。我走后会把门锁上。”

外面走廊里只有守门人在,他脑袋弯弯的、长长的,看起来像马脑袋,尤其是在他说话的时候。随后,他动了动他的下颌,仿佛他那黄黄的大牙齿中间套了一个马嚼子。

守门人在服务艺术的道路上逐渐苍老,但是却老当益壮,拥有比很多教授更高的评判技巧。他是个画布准备专家,考虑得非常周到,而且只要一闲下来,他便开始钻研颜料的化学成分。

“那两位先生去哪儿了,弗瑞多林?”雕塑家问。“只有一位,他去院子里逛去了,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子。只需看脸,你就能看出名片中的‘男爵’两字。他说——”

但是雕塑家并没有等他说完,就冲下楼往院子里去了。“菲利克斯!”他喊道,“是你,还是你的鬼魂?”

“我倒愿意两者皆是,附赠一颗红心,”院子里的那个人回答道,握住雕塑家伸出去的手,“来吧,老伙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拥抱一下呢?在这自由的天空下。我有多少年没和我最好最亲爱的老代达罗斯——”

他的话还没说完,雕塑家就在他的胸口上重击了一拳,让他差点儿没缓过气来。

然后他突然松开自己握紧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从上到下细致地打量了一下他身材单薄的朋友。

“还是老样子,”他似乎自言自语道,“但是那大力参孙②一样的头发必须得剪剪了。你把你那圆圆的脑袋藏于这厚厚的灌木丛中,就完全显示不出你的优势啊。你那满脸的胡子也该修修了。但是,这些都等会儿再说,现在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召唤着你从原始森林搬到我们这没劲儿透了的艺术之城的?”

他抓着年轻男子的手臂,领着他绕到房子前面的花园中。两人都沉默着,似乎都在逃避着对方的眼神,似乎都在为刚才重聚所表现出来的过度热情而难为情。

在花园的尽头是一个覆满了金银花的凉亭,凉亭入口处竖着两尊洛可可式的大肚子丘比特,像是列队的哨兵——从头到脚都被刷成了天蓝色。

“很容易就能看出谁是客人,”菲利克斯笑着说,“‘他的猪尾巴露出来了’,你不砍掉这个尾巴吗?”然后,没等雕塑家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但是老家伙,你得告诉我,你怎么忍心离开可怜的伊卡洛斯这么些年,毫无音讯——除了去年在芝加哥——”

雕塑家转身走开,将脸埋在一大丛盛开的玫瑰中。突然,他转身面向他的朋友,低下眼睑快速瞥了他一眼说:“音讯!你怎么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算了,不说了。过来,到凉亭里坐坐,跟我说说你的事。像你这样周游世界的人,肯定知道很多奇闻趣事,让我们这些成天待在家里孤陋寡闻的人们解解闷。在你离开基尔时,我们肯定都没想到再次见面时地球已经转了这么多圈了。”

“我该从何说起呢?”年轻男子问了一句,精致的眉头皱了皱,“如果你收到过我的信,就会对我的故事有个大致的了解。至于其中的细节,刚进大学那几年的日子你也非常清楚,那些在基尔③的时光。想象一下我后来在海德尔堡和莱比锡是怎么过的,直到我特种兵帽子下的面容逐渐成熟。但是,仅仅为了让自己在表面上看起来没有边界,所以我一直都留在老协会,甚至比之前更厚颜无耻。我的三年就这样过去了,第四年也接踵而至。当我回到我那亲切、沉闷的小家时,我已经整整23岁了,并且考进了政府文职机构。这么长时间不和你打电话联系,我是怎么过来的,天晓得!就在我们分别后的第二年,我差点儿就来找你了。但是我和一个俄国人进行了一场射击决斗,受了点儿小伤,就在这儿,我的左边肩膀上,所以为了我的健康,便不得不去一个矿泉疗养地疗养。在黑尔戈兰岛时我听说你搬去了汉堡。我原本打算好在我回去之前去看看你。但是,突然,家里传来了噩耗,要我赶快回去。我可怜的老父亲中风在床,等我到家时他已经去世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大堆枯燥无味但是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而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干吗要把这欢聚的时光浪费在这些陈年往事上呢?我亲爱的汉斯④,你知道吗?这样再次坐在你旁边,闻着玫瑰花香,回想这么些年来的生活,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像是美好世界里的一次新生,摆脱了所有的羁绊和——我突然想起,据说你结婚了?是一个演员,对不对?她是哪儿人?我听说是黑尔戈兰岛的——”

雕塑家突然站了起来。“你找到我,但是你还会离开,”他说,他的脸立即变得阴沉起来,“过去是些什么玩意儿,别再想了。我们出去吧,在这些厚厚的藤蔓下待着太闷热了。”

他向着喷泉走去,将双手放在缓慢喷出的水流下,捧了点儿水敷了敷额头。随后,他再次转向菲利克斯。这次,他的脸色就比刚才平静明亮多了。

“现在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要和我待多久?”“你想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永永远远——如果你愿意,无限期!”“别开玩笑。不要这样,兄弟。我在这里太孤单了,尽管有很多亲密的朋友可以和我分享一切,但是却没人能分享我最私密的想法,那些旧时光的回忆对我来说太过幸福,而不能随便拿出来调侃。”

“但是那是我最真诚、最亲爱的老汉斯。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要在这儿和你待在一起,做你最亲密的日常伙伴。而且,如果某天你收拾起包裹想要去别处游荡,我也会跟你去。总之一句话,我已经将我所有的过去都抛在脑后了,离开了那些老协会,这样我便可以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成为我最想要成为的——自由人。做一名我长久以来一直秘密向往的——艺术家,无论是好是坏,都是上天赐予我的。”

他一口气将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面容有些悲伤,说话的时候,他在离他最近的花坛里用他的手杖轻轻地画着圈。停了一会儿后,发现自己的朋友没有回应,于是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却遇上了静静注视着他的朋友的眼神。

“你似乎不太能立即接受我生命中的这样一次改变,汉斯?别人也和你有一样的感受——例如那些最关心这些事情的人。他们都觉得我变成了一个自高自大的蠢货,因为我过去特别喜欢用黏土塑造各种各样荒谬的东西,用海泡石为朋友刻一些夸张的雕像——我希望你不要相信这些鬼话。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摆脱这种半吊子的状态呢?只要我认真对待艺术,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跟着一位艺术大师从基础学起——我正式请求你,我亲爱的代达罗斯,不要摆出一副让我气馁的表情!不要悲伤逝去的青春——因为我和你一样为之惋惜;至少讽刺地笑笑,点燃我的愤怒,伤伤我的自尊!但是——这个决定究竟有多么重要呢?为什么我直到二十七年后才觉悟?这样不好,我承认,但是并不是毫无希望。想象你自己的这一生,花了一半的时间在阿斯默斯滕斯当农民,再想想——算了,我的重点不是要介绍你的艺术之路。除此之外,当我选择完全独立,而且断了所有退路——”

他又一次停了下来。他朋友的沉默似乎是想打断他的高谈阔论。有那么一会儿,除了喷泉的声音,以及从二楼传来的、每隔一会儿就会归于沉寂的战争画家的笛声,他们周围没有一丝声音。

雕塑家突然站定。“你的未婚妻同意吗?”“我的未婚妻?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

“因为,即使我从没回过你的信,但是里面的内容我却烂熟于心。可能你已不记得三年前写给我的那封信,那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

“那时候我确实有过!”年轻男子突然笑着打断雕塑家,“那时我肯定唠叨了很多,对不对?我向你保证,我亲爱的汉斯,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对你的信任到底到了哪步——你是唯一一个我从不在你面前掩饰的人。因为你没有回信祝贺我,所以不久之后,我便开始说服自己保持沉默,即便是和你,而实际上最好也该这样。我本不该向你坦白一切——完全没必要,但是做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太难了。可毕竟,我对那些相关人士的描述可以让你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个清晰的理解——理解为什么双方都有错,但又都是清白的?”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说吧,不过,长话短说。”

“后来,我回到我的家乡,参加我老父亲的葬礼。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家不像个家。一个三等袖珍国的都城——谢天谢地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我之前,我的父亲在这种荒谬的宫廷礼节的专制统治下饱受折磨,在这些荒唐的、布满虫洞的官僚传统下苟延残喘,这是一个不断开枝散叶、复杂交错的原始热带雨林,一个濒临枯竭的家族。他这个人与其他人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是一个坚定、高贵的国家贵族,拥有着最与众不同、最独立的灵魂。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当然,她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家族——我的父亲便独自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庄园里,完全与‘社会’脱节。后来,他过世了,而我——从小就很喜欢父亲的作风,而且差点儿就因此放弃了有关宫廷和政治的工作——如果我早知道我确实继承了父亲的作风,而且迟早会永远地离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我绝不会那么早就夸下海口的。但是,随着我越来越倾向于逃离,我们之间的争吵就越发激烈。”

他把手伸入口袋,掏出了一个小记事本。“现在,我向你展示一下我这插图版本的罗曼史,”他说,极力地想要让自己的语气欢快轻松一点,“看,就是因为这个小人儿,让我曾经以为成为一名有用的公民才是我真正的使命——忠于皇室的侍从——慢慢地成为狩猎的能手——成为宫廷的典礼官——上天知道接下来都是些什么。难道仅凭这样一张脸就能劝服他人一切,能够让一个人决心安定下来?而且这只是一张平凡的照片,一张已经三年了的老照片。除此之外,在这三年里,这个顽皮的小姑娘已经学会了女巫所有的技艺;照片上的这双眼睛平静而坚定——有些好奇,有些胆怯,就仿佛在看一场还没有揭开帷幕的戏剧——可以这样跟你说,我亲爱的兄弟,它们现在正以一种女王般的自信和端庄看着这个世界——但是,这与我们现在的谈话无关。那时,当这个不幸发生,我喜欢上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这个小人儿都还是个学生,才16岁,腼腆、沉默,是一只羽翼还未丰满的小鸟。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好像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搬了十七次家——和很多亲戚一样,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但是,我从未想过要上门拜访,直到她的叔叔——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叔叔生活在一起——这位喜好交际的绅士前来吊唁。当然,我就必须得回访,也就是因为这次回访,我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她苗条,脸色有些苍白,大大的眼睛,精致而紧抿的红唇,一对撩人的小耳朵。”

“不久之后我再次离家,但这次的离开只有一年时间——经过地狱般的检验之后,我决定不再回避,尽管这会牺牲我的自由,免得别人觉得我是害怕了——就在那时,在她17岁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她。在我离家的那段时间,我偶尔会想起她;突然,在所有这些不一样的景色、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中,我总能看到一些东西在我眼前闪现,而这些东西除了她那单薄而稍显瘦弱的身影外,再无他物。她的这一特点对我来说似乎尤为迷人——虽然她也许身材有些娇小,但却总是透着一股傲气,非常优雅,与她纤细的身形完美融合。有时,当我和朋友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在户外游荡时,她的眼睛还会以一种非常鬼魅的方式与我的目光相遇。但是,我们之间的谈话还不到十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