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是来道歉的。安杰莉卡肯定强烈要求他来道歉:肯定添油加醋地向他描述了她的这位深受侮辱的朋友的愤怒,自从他两个小时之后敲开她的门以后就一直说这个事情。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要见他。但是,他会不会把整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要是他认为只需开个玩笑,或者殷勤地道个歉就能平复她的愤怒该怎么办呢?好吧,她很快便会要他知道,他要应对的是怎样一个人,不可能让他如此轻易就逃脱的。她不是曾被人称作“无情女孩”吗?她此刻不是没有朋友或者护花使者,不得不完全依靠自己拿回尊严吗?而这一尊严却已经受到了他人厚颜无耻的侮辱。
“如果这位先生还有良知——我会很高兴见到他的——很高兴!”他进来的时候,她站在房屋中间。她那漂亮的脸蛋非常努力地想要呈现它最为严肃而且最为粗俗的表情。但是当她看到来访者第一眼时,她在心中竖起的那道冰墙就立刻融化了。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与她想象完全不同的人。他的脸上那力图将整件事情视作玩笑的自信微笑和恭顺哪儿去了?这位著名大师的自信哪儿去了?他不是应该解释说他让她那无人知晓的美丽容颜流芳百世,足以洗脱他的罪行吗?
确实,他确实不像一个想要悔过的犯罪分子。他端端正正地站立着,脑袋有些几乎察觉不到的倾斜,向她敬了个礼,也没有回避她的眼睛;相反,它们甚至像幽暗的火焰一样凝视着她的面容,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她的眼睑,并且暗暗地自问,到头来难道她才是有罪的那个人吗,不然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为何如此悲伤忧郁?
“尊敬的弗洛伊莱恩,”他说,“我做了件让你非常生气的事情。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让你不愉快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如果你愿意再去我的工作室——很遗憾,我觉得你可能不会愿意——你将会发现你今早在那儿看到的雕塑已经成为了一堆不成形的泥土。”
“你已经——你真的已经——”“我已经还清了我欠你的一切,只是不想你对我有不好的看法。不管怎样,早晚有一天我都是要把它毁掉的——即便没人要求我那么做。我真诚希望你能相信我所说的话——虽然我不敢奢望,因为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而且,可能你还是非常生气,而认为——认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很无礼的人。”
“我?——我承认——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觉得你好,但也没有觉得你不好——”
她的话没有说完——她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因为她试图要他相信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的供认状就放在三步之外的抽屉里。
“我知道,”他接着说,忧郁的眼神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我对你来说完全微不足道,要原谅一个唤不起你非常强烈的个人情感的人对你来说肯定非常容易。一个我们完全不认识的人是侮辱不了我们的。当他再次拿出他用来伤害我们的工具时,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以,我也许应该向你告别了,尊敬的小姐,临走前,我想要再次因为我对你无意的冒犯表示我诚挚的歉意。”
她的手略微地朝着沙发指了指,仿佛要邀请他入座。而他却过于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可能有些愚蠢,”他停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说,“也可能更多的是——不妥当,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说一些你根本就不想听的话,也许还会显得有些讨厌,因为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也许根本不打紧,你根本就不在乎:就如同你在这里听说四十英里以外的某个地方在打雷下雨,闪电劈断了一棵树一样无趣。既然我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而且也尽我所能地对其进行了弥补——如果你仍然对我的印象越来越坏的话,那也只能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怪你。在一场公正的庭审面前,你可以用在精神上无须承担责任这一理由来提起申诉,这在所有可以考虑从轻处置的情况中是最为重要的。现在,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要申诉,我之所以会在我的夏娃上使用你的容貌是因为我精神失常了。其实,自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已经失常了;无论是醒着还是做梦,我眼前所浮现的都是你的样子;我为你疯狂,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处理我这无望的激情,唯有努力工作,将自己关在工作间,复制你的容颜——该死的我竟然成功了!”
他动了动,似乎就要离开;但是他再度留在原地,似乎在煞费苦心地找话说。
“你怎么不说话呢?小姐,”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觉得非常奇怪,我竟试图通过一个更加无礼的行为,来弥补一个几乎不可饶恕的无礼行为。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或者认为我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竟在根本不熟的情况下,向你吐露我那不够端庄得体的情感。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从我来到慕尼黑的这五年间,我的心经历的是怎样的沉寂和孤独,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我从未体味过上帝赐予我的哪怕一分钟的幸福;没有一个人能够唤起我内心深处的丝毫心动。我曾认为花费时间来寻找这样一位伴侣是不值得的。我曾哄骗自己说我没有错过任何东西,我的心和我的情感并不饥渴——直到你突然出现——这一惊鸿一瞥,在经过了长久的孤寂之后,带来的这种陶醉,已经完全夺走了我的所有理性。”
“我不知道这样的解释你听明白没有。我从你热心肠的朋友,我们善良的安杰莉卡那里了解到你的一些事情。也许你从未亲身体验过,所以你无法相信在一个理性的男人身上竟会突然爆发如此强烈的情感,这样的事情只会在童话里出现。说完了,我认为我有必要告诉你这一事实,没有想要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现在,我要告辞了。我——我真的没什么话可以说了,至于你——我发现你很喜欢沉默,而不是像我这样奇怪地公开披露自己的心迹。”
“不,”她突然大声喊道,而他已经将手放在门把上了,“你所讲的并不全对,一个人在说自己的心里话,而另一个人却只能安静地听着,没有信心报之以李。我深知——我必须将你向我吐露的大部分内容都归因于艺术家那非常活跃的幻想。尽管如此,我也不会自命不凡地相信,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你真的从未遇到过一张比我漂亮、比我年轻的脸蛋,而我已经带着这副尊容活了整整三十一年了。要真是这样,我就不得不信,命运真的如一根红线,会用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方式,将两个人拴在一起。因为——”她打开抽屉取出日记继续说道,脸上的疑惑让她显得更加迷人——“即便我可能像你不了解我一样,也不是很了解你——但是我也时常幻想能和你在一起——而且因为你已经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毁掉了那尊从我这里拿去的雕塑,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将这些写你的话语通通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