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花园”的郊外,在其他同等级的娱乐胜地之间,有一座所谓的“天堂花园”。在一个小果园中间,耸立着一幢巨大而庄严的建筑物,站在它的基石上,没人会冒险预言它会在某天成为避难所。在这儿,夏天的时候,愉快和贪杯的人们常常坐在板凳上,聚集在桌子周围,还会有一支乐队在一个有顶的平台上表演。但是房子底楼的大厅通常都会用来跳舞,较低的侧翼都是观众的地盘,也是情侣们休息或者跳华尔兹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傍晚时的那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阻碍了花园胜地宣传活动的进行。待几声无害的雷声响过之后,风雨散去,才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树林里搭建了一个敞开的售货棚,前来续杯的人寥寥无几,侍者甚至都有足够的时间打盹儿。为此,花园早早地就把门关了;当钟声敲过十一点,房子里便已经静悄悄的了,没有一丝声音,仿佛里面没有一个活物。
房子左翼的长形大厅与花园只有几步之遥,虽然说不上亮如白昼,但在墙上一打灯泡的照射下,无论如何也算是足够亮堂了。在大厅后面,是一条在此时少有人走过的荒凉大街。为了空气流通,窗户上方半圆形的部分一直开着,而下半部分却依然紧闭着。大街上黑色的身影要么只身一人,要么正巧碰到一起,便三三两两从后门走进了房子里面。在朝向英格兰花园的那一边,一切都还是那么黑暗,那么了无生气,就像一堵老墙,而老墙的后面也许有一群伪造者正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交易。
大厅的内部在白天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装饰。一些房屋粉刷工用他们灵巧的双手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体空白处绘制了醒目的户外风情,我们可以看到一座寓言式的城堡、城市、河流峡谷,以及林木茂盛的深谷,神情沮丧的流浪汉戴着绿色的帽子在漫步,骑手坐在身材比例有些问题的坐骑上全力冲刺,后面跟着一群不知为何加入这场比赛的狗。在这些景色之上的,是充满了快乐装修师幻想的阳光灿烂的蓝天。在树尖或者强盗城堡的尖顶上,偶尔会钉着一大颗的钉子,这样他们便可以在墙上对称地挂上不同的告示牌啊、营业执照什么的。在城堡下方,有一群工匠学徒每星期都会在这里聚一次。蓝天上会配以一些图片或者座右铭作为装饰,之间还点缀着一些小球。
但是,在晚上,所有这些华丽的装饰都会被隐没在茂盛植物的厚厚面纱之后。高大的常青灌木丛守护在窗户之间,修长的枝条已延伸到屋顶,这样一来,斑驳的墙面就仿佛变成了热带花园。一张长而狭窄的桌子摆放在房间中央,上面放着绿色的大肚酒瓶,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酒桶,在精美酒塞周围挂着一个玫瑰花环,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摆放着几个装着白面包卷的篮子以及几盘水果。
桌子周围只零星摆放着几张椅子,当詹森和菲利克斯走进这个房间时,只有不到一半的椅子上坐有客人。透过灯光和香烟形成的轻薄烟雾,他们看到埃尔芬格苍白的脸庞,以及他身边笑容满面的战争画家;爱德华·罗塞尔戴着一顶土耳其毡帽,舒适地倚靠在一张美国摇椅上,嘴里叼着土耳其长烟管;还有其他几位偶尔出现在詹森工作室的艺术家。四周见不到一个侍者,所以每个人在喝完之后,就会自己到酒桶处续杯。有些人沿着大厅里的绿色树篱上上下下地闲逛聊天;有些人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就好像戏剧开演之前坐在剧院里的观众;只有胖罗塞尔窝在一个舒适的座椅中自娱自乐,不住地向着天花板吐着烟圈,仿佛已经沉浸在了自己天堂般的幻象中。
菲利克斯正要靠近他,这时他身边站起来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狩猎服、高筒马靴,嘴角叼着一个短款法式烟斗。之前有一次走在街上的时候,菲利克斯曾瞥见过这张形状奇怪的脸,看起来性格很是火爆,剪着短发,墨黑色的胡须,右边太阳穴上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疤痕;这个人骑着一匹英俊的英国马,对菲利克斯来说,马儿比主人更具吸引力。这个人瘦长的四肢非常笨拙,仿佛离开了胯下的马,他便失去了天然的平衡力。除此之外,他要么不停地拉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要么拉扯着自己的右耳朵的耳垂。菲利克斯注意到他的左耳朵上戴着一只小小的金耳环。右耳朵的外观已经损毁了,那个曾经佩戴在右耳朵上的耳环似乎早已在某个时候被强行扯了下来。
“我自我介绍一下,”瘦长男人向菲利克斯鞠了个军人式的躬,说道,“我叫阿洛伊斯·范·施内茨,退休名单上的第一个陆军中尉;作为七艺①的拥护者,我获许加入天堂。我这样一个人,就像上帝创造出来的两栖生物,占据着中间的位置,既是贵族,又是无产阶级,但不再是士兵,因为某些原因,也不是艺术家——很不幸因为一些更好的理由——也可以说算是个好人,拥有着非常明确目标和权力的好人。就像胖罗塞尔刚才跟我介绍的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是属于我这个阶层的人,即使我希望也相信你代表的是某种更为开化的物种。来,坐到我身边来,有人说我扫了他们的兴。我为了看清楚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寻找它们正确的名字,付出了很多的痛苦;敏感的人将这叫做愤世嫉俗,觉得这样做是自讨没趣。但是你应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这个天堂里,只要可能,我都试着去忘记我们从知识之树上摘下的青苹果。但是,我应该和真正的两栖动物一样,在如此干瘪的自我介绍后,引导你去一个潮湿的环境中。”
他迈着他长长的唐吉诃德式的双腿向酒桶走去,斟满两杯葡萄酒后向菲利克斯走过来。
“我们已经改信葡萄酒了,”他用一种半讽刺、半苦涩的语气喃喃说道,“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时代错误,因为众所周知,酒是对人类失去天堂的一种补偿。换言之,啤酒完全是更为黑暗的中世纪的产物,使得人成为了神父懒散的奴隶,人们从来都是在酒中寻找真相。因此,为了你的健康,敬你一杯,祝你在成为原始人一员的时候比我更成功!”
菲利克斯和这位古怪的新朋友碰了一杯,同时观察着缓慢走进来的那几个脸生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其中有一张脸充满了孩子气,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他大大的黑眼睛出神地盯着从他的香烟上盘旋而上的烟雾。施内茨告诉邻座的人说,那是一名希腊画家,22岁,尽管他有一张女孩子般精致的脸庞,但却是一个危险的情场杀手。菲利克斯那群人对他都不是很熟,只有罗塞尔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对他的好感和他的才能,并想办法把他拉进这个圈子。
最后加入这个圈子的是一个瘦小、有些驼背的老男人,相貌清秀,一头雪白的头发。他把他的帽子和外套挂在钉子上,在桌子首端唯一一个空椅子上坐了下来,詹森坐在他旁边,礼貌地表示了欢迎。
菲利克斯很惊讶会有一个老头加入这个年轻的队伍之中。当然,施内茨也已经不算年轻了——他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吧。但是他身上每一块肌肉的有力跳动都蕴藏着一种被竭力克制的能量,而那个安静的、坐在桌子首端的白发老人,显然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接受暴风雨和人生奋斗的洗礼。
“我发现你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们的创造者,”施内茨捻着他的山羊胡说,“我对他私事的了解并不比我对真神个人经历的了解多。他是个艺术家,或者说,曾经是——这是毋庸置疑的。当我们讨论艺术时,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证明这一点。但是,毫无疑问,他所在的那个地质层,动植物应该已经灭绝了。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他的作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维生,他来自何处,他住在哪儿。他叫司格普(德语:创造),三年前,当我们的天堂还处于初创阶段时,詹森介绍他加入了我们——司格普去到他的工作室拜访,而且很快就让詹森对他产生了兴趣——于是我们就开玩笑地把他叫做司格弗(德语:创造者),同时还委任他为天堂的主持和总监理。那时我们还陶醉于插科打诨,我们每个人都有着与自己相符的绰号;我们一直这样,直到最后廉价的玩笑话再也无法推陈出新。但是我们却越来越喜欢和尊重这位老人,他展现出了自己内敛而友好的远见,天堂的第一把交椅非他莫属。他照顾着我们所有的生意,主管对外的交易,帮我们挑选葡萄酒,还要监督那些工人装饰大厅。因为这些我们一个月只能见他一次,其他时间他都会不见踪影。当我们举行假面舞会时,夏娃的女儿们都会参加,他也会在这里忙到第一曲小提琴演奏结束,然后再慢慢回家。”
“也许是因为他不是本地人吧,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能掩藏自己的身份。”
“难道你不相信?在慕尼黑,有很多这样隐秘低调的人,他们奇怪的生活方式和隐藏伎俩完全躲开了公众的注意——唉,虽然是飞流之言——这是因为在这里,不存在社会——若按这个词真正的意义来说。在每一个与慕尼黑类似的城市,或者更大一点的城市里,你会对你亲爱的同胞了如指掌,至少对那些地位高于普通人的名人有一定的了解——我们知道他们给裁缝多少报酬,知道这些裁缝对这个名人是怎么样的一种尊重。但是慕尼黑这个地方挤满了双性的两栖动物,这里的人不再能够一直生活在水面上,而是选择潜入混浊的水体之中,在这里,他们会变得隐形。我很荣幸,能够将我自己作为这样一种双重生物介绍给你;并不是因为我脚下的土地不再稳固——我因个人动机放弃了自己的意愿——而是因为外面土壤的干燥已经让我无法忍受;我是一名不满于现状的人,在此,你可以看到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我们砰地关上了通往完善社会的那扇门,一部分是因为它的乏味,另一部分是因为我们对它的不齿,现在,处于天堂般自由的我们,都努力想要在自己的朋友之中找到自己的世界。你的杯子怎么还是满的?干了它!你必须表达对我们约旦的敬意。”
“天堂里的约旦?是我的地理知识还不够丰富,还是有新的发现呢——”
施内茨正想跟菲利克斯解释这种优质的葡萄酒是来自代德斯海姆的约旦先生的葡萄园,为此,他们已经同意将此福地的河流引向地图上的印度,但是这时,埃尔芬格站了起来,并宣布今晚“轮到他了”,而且他已经准备妥当,但是首先,他有一份草拟稿需要给大家展示一下。
说到这儿,他将一些资料分发了一下,庭院设计草图,以及各种计划和设计——其余的就是一个年轻设计师对于天堂俱乐部这个建筑的特别大厅的设计草图,这些都引来了众人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在为怎样筹集资金完成这最为紧迫的任务而发表各自的意见。
此时,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清瘦男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紧扣着,以掩饰里面漏了洞的背心,以一种别扭的方式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很大的灰色图纸,用大头钉固定在百叶窗上,这样,墙上的灯泡便可以将其照得清清楚楚,然后退回来审视了一下图纸。这张素描是用钢笔画的,里面有很多人,润色的光线为白色,但是处理出来的效果完全不理想,使得整幅作品第一眼看起来呈现出一种非常怪异的拥挤,这样一来既不能呈现出细节,也不能看出整体的设计。
“这是我们的科尼林·菲利普·伊曼纽尔·科勒②!”施内茨嘟哝着,“不景气的现代艺术中又一个行为古怪、飘忽不定的玉石,来自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后来滚落到这平凡的肥沃平原上,是一个奇怪的闯入者,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和他相处。我们走近一点儿,这些素描狂热分子不屑于产生远距离的影响。”
“我的主题是,”这位艺术家解释道,“荷尔德林的一首诗——你们肯定都知道这首诗——海波里恩的《命运之歌》——如果有人想不起来了——我身上带有原文。”
说到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已经卷了边的小书,开始朗读这首诗,即便他早已烂熟于心。他在朗读的时候两颊绯红,双眼闪着亮光,他整个瘦弱的身形一下子仿佛长高了不少。他读完之后,人群沉默了一会儿,都在审视着墙上的那幅图。
这位艺术家仿佛还想要解释一番,但是没有说出来:仿佛听完这些天才般的诗句之后,任何乏味的释义都是一种亵渎。而且,此时,这幅奇特的作品确实已经充分地完成了自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