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1)

富贵公子,侯王应袭,容易在红粉场中作罪。风流情性,诗赋文词,偏只为莺花路间留滞。笑嘻嘻,哭啼啼,总是一般情事。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来。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就听见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他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

方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真有此情,真有此理。]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

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日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请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恭。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之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

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他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也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地方,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宝玉其人,爱之有余,岂可挞者!用此等文章逼之,能不使人肝胆愤烈,以成下文之严酷耶?]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

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来!”

小厮们齐声答应,方欲叫去,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如画。]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再逼下文,有不得不尽情苦打之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命:“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一激再激,实文实事。]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为天下父母一哭。]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