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1)

前明显祖汤先生有《怀人》诗一截,读之堪合此回,故录之以待知音:

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

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话说那宝玉见了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捡着了,你是那里捡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儿来了。[大家风范,情景逼真。]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玩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心中意中,多少情致。]

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感知己之一叹。]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千古同慨。]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了,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豪爽情形如画。]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我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大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我们这屋里”等字,精神活跳。]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倒也不知道。”[反衬迭起,灵活之至。]

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儿,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描神。]史湘云道:“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话:“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原本烦俗。]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我也不知宝玉是雅是俗,请诸同类一拟。]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此际不同湘云一语,湘云也实难出一语。]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袭人善解忿。]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花爱水清明,水怜花色鲜。浮落虽同流,空惹鱼龙涎。]若他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写足憨宝玉,殊可发一大笑。]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因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又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侠(士)都同来一哭!我虽愚浊,也愿同声一哭!]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