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则无自性。无自性,则所谓环境者,仅假定之,以便言说思虑,实则与此事一体也。然则论一事,而不知环境,实即不知此事矣。故论史事,搜考宜极博。又凡一事也,设想其易一环境当如何,亦最足明其事之真相也。(设想使人育于猿当如何,便可知人之知识,何者得诸先天,何者得诸后天)又试设想,使中国移居欧洲、欧洲人移居中国,当如何,便可知人与地理之关系。
史事论次之难如此,则知是非得失,未易断言而不可轻于论定。且如汉武之通西域,当时论者恒以为非,吾侪生两千年后,或徒歆其拓地之广,不能了解其说。然试一考当时之史实,则汉武之通西域,本云以断匈奴右臂;然其后征服匈奴,何曾得西域毫厘之力,徒如《汉书》所云汉“忧劳无宁岁”耳。当时人之非之,固无足矣。然试更观唐代回鹘败通,西域至今为梗,则知汉代之通西域,当时虽未收夹击匈奴之效,然因此而西域之守御甚严,匈奴溃败之后,未能走入天山南北路,其为祸为福,正未易断言也。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史迹之论次,一章论汉攻匈奴,与欧洲大局有关,其波澜可谓极壮阔;其实何止如此,今日欧洲与中国之交涉,方兴未艾,其原因未必不与匈奴之侵入欧有关,则虽谓汉攻匈奴,迄今日而中国还自受其影响可也。史事之论断,又何可易言乎?塞翁失马,转瞬而祸福变易,阅世愈深而愈觉此言之罕譬而喻矣。
史事果进化者乎?抑循环者乎?此极难言者也。中国之哲学,思想上主于循环,欧洲则主于进化。(盖一取法于四时,一取法于生物。两者孰为真理,不可知。主进化论,宇宙亦可谓之进化,今之春秋,非古之春秋也。主循环说,进化亦可谓系循环中之一节,如旧小说谓十二万年,浑混一次,开辟一次,后十二万年中之事与前十二万年同是也。十二万年在今之主进化论者视之,诚若旦暮然。即十二万年而十百千万之,又熟能断言其非循环乎?人寿至短,而大化悠久无疆,此等皆只可置诸不论不议之列耳)以研究学术论,则进化之说较为适宜。何者?即使宇宙真系循环,其循环一次,为时亦极悠久,已大足以供研究,人类之研究,亦仅能至此,且恐并此而亦终不能明也,又何暇鹜心六合之表乎?
进化之方面,自今日言之,大略有三:一曰事权自少数人,渐移于多数。此自有史以来,其势即如是,特昔人不能觉耳。一君专制之政,所以终于倾覆,旧时之道德伦理,所以终难维持,其真原因实在于此。自今以后,事权或将自小多数更移于大多数,浸至移于全体,以至社会组织全改旧观,未可知也。二曰交通之范围日扩,其密接愈甚,终至合全世界而为一。此观于中国昔者之一统而可知。今后全世界亦必有道一风同之一日,虽其期尚远,其所由之路,亦不必与昔同,其必自分而趋合,则可断言也。三曰程度高之人,将日为众所认识,而真理将日明。凡读史者,恒觉古人之论人宽,而后世则严。宋儒则诛心之论、纯王之说,几于天下无完人,三代而下无善治,久为论者所讥弹。然试一察讥弹者之议论,其苛酷殆有甚于宋儒,且不待学士大夫,即闾阎市井之民,其论人论事,亦多不留余地。此有心人所为慨叹风俗之日漓也,其实亦不尽然;此亦可云古人之论事粗,后人之论事精。天下人皆但观表面,真是非功罪何时可明?有小慧者何惮而不作伪以欺人?若全社会之知识程度皆高,即作伪者无所仇其欺,而先知先觉之士,向为社会所迫逐、所诛夷者,皆将转居率将之位,而社会实受其福矣。凡此三者,皆社会进化之大端,自有史以来,即已阴行乎其间。昔时之人,均未见及,而今日读史之士,所当常目在之者也。
史学演进趋势
史学演进,可分四期:(一)觉现象有特异者,则从而记之,史之缘起则然也。(二)人智愈进,则现象之足资研究者愈多,所欲记载者乃愈广。太史公欲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其机即已如此;至于后世,而其范围亦愈式廓矣。(凡事皆有其惰力,后世史家,尽有沿袭前人、不求真是者,章实斋所讥,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者也。然以大体言之,所搜求之范围,总较前人为广,即门类不增,其所搜辑,亦较前人为详。《通志·总序》曰:臣今总天下之学术,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即此思想之代表也。(三)然生有涯而知无涯,举凡足资研究之现象,悉罗而致之,卒非人之才力所堪也,于是苦史籍之繁,而欲为之提要钩玄者出焉。郑樵即已有此思想,至章学诚而其说大昌。樵谓凡著书者,虽采前人之书,必成一家之言。学诚分比次与独断为二类,记注与著述为二事,谓比次之书,仅供独断之取裁,考索之案据。“事万变而不穷,史文当屈曲而适如其事”;“纤悉委备,有司具有成书,吾特举其重且大者,笔而著之”,即此等思想之代表也。然史籍之委积,既苦其研之不可胜研矣;更欲以一人之力,提其要而钩其玄,云胡可得?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涉之博者必不精,将见所弃取者,无一不失当耳。(四)故至近世,而史学之趋向又变。史学趋向之更新,盖受科学之赐。人智愈进,则觉现象之足资研究者愈多;而所入愈深,则其所能研究者亦愈少。学问之分科,盖出于事势之自然,原不自近世始;然分析之密,研究之精,实至近世而盛,分科研究之理,亦至近世而益明也。学问至今日,不但非分科研究不能精,其所取资,并非专门研究者不能解。于是史学亦随他种学问之进步,而分析为若干门,以成各种专门史焉。然欲洞明社会之所以然,又非偏据一端者所能,则又不得不合专门史而为普通史,分之而致其精,合之以观其通,此则今日史学之趋向也。
恒人之见,每以过而不留者为事,常存可验者为物。研究事理者为社会科学,研究物理者为自然科学,此亦恒人之见耳。宇宙惟一,原不可分,学问之分科,不过图研究之利便。既画宇宙现象之一部,定为一科而研究之,则凡此类现象,不论其为一去无迹、稍纵即逝,与暂存而不觉其变动者,皆当有事焉。此各种科学,所以无不有其历史,亦即历史之所以不容不分科也。然则史不将为他种科学分割以尽乎?是又不然,宇宙本一,画现象之一部而研究之,固各有其理;合若干科而统观之,又自有其理。此庄子所谓丘里之言,初非如三加三为六,六五所余于两三之外也。故普通史之于专门史,犹哲学之于科学。发明一种原理,科学之所有事也;合诸种原理而发明一概括之原理,哲学之所有事也。就社会一种现象,而阐明其所以然,专门史所有事也;合各种现象,而阐明全社会之所以然,普通史之所有事也。各种学问,无不相资,亦无不各有其理,交错纷纭,虽非独存,亦不相碍,所谓帝网重重也。且专门家于他事多疏,其阙误,恒不能不待观其会通者之补正,史学又安得为他科学所分割乎?有相得而益彰耳。然则将一切史籍,悉行看做材料,本现今科学之理,研究之以成各种专门史,更合之而成一普通史,则今日史学之趋向也。
史学能否成为科学,此为最大疑问。史学与自然科学之异有四:自然现象,异时而皆同,故可谓业已完具;史事则不然,世界苟无末日,无论何事,皆可谓尚未告终,一也。自然现象,异地而皆同,故欧洲人发明之化学、物理学,推之亚、非、澳、美而皆准;史事则不然,所谓同,皆察之不精耳,苟精察之,未有两事真相同者也。然则史事之当研究者无限,吾侪今日所知史事诚极少,然史事即可遍知,亦断无此精力尽知之也,二也。自然现象既异时异地而皆同,则已往之现象,不难推知,而材料无虞其散佚;史事则又不然,假使地球之有人类为五十万年,则所知弥少矣,而其材料,较诸自然科学所得,其确实与否,又不可以道里计也,三也。自然科学所研究之物,皆无生命,故因果易知;史事则正相反,经验不足恃,求精确必于实验,此治科学者之公言,然实验则断不能施诸史事者也,四也。由此言之,欲史学成为科学,殆不可得。然此皆一切社会科学所共,非史学所独也。社会现象所以异于自然现象者,曰:有生命则有自由,然其自由决非无限。况自然现象之单简,亦在实验中则然耳。就自然界而观之,亦何尝不复杂?社会现象,割截一部而研究之,固不如自然科学之易,而亦非遂无可为。若论所知之少,社会科学诚不容讳,自然科学亦何尝不然?即如地质学,其所得之材料亦何尝不破碎邪?故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精确不精确,乃程度之差,非性质之异,史学亦社会科学之一,固不能谓其非科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