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历史研究法(3)

第四,以从前的人所搜辑的范围为太狭,而要扩充于其外;这种见解,从史学知识当求其完全、广博而论,是无人能加以反对的,但是仅此门类,史料日日堆积,业已不胜其烦,不可遍览了,何况再要扩充于其外呢?如此,岂不将使历史成为不可观览之物么?然而要遏止这个趋势,把材料加以删除,却又不可。这事如何是好呢?于此,中国的大史学家章学诚出来,乃想得一个适当处置之法。他把史材和作成的史籍分为两物。储蓄史材,务求其详备;而作史则要提要钩玄,使学者可读。因史料的详备,史家著述才有确实的根据,和前此仅据残缺的材料的不同。亦惟史材完备保存,读者对于作者之书有所不足,乃可以根据史材而重作。(一人的见解,总不能包括无遗,所以每一种历史,本该有若干人的著作并行)其大体完善,而或有错误、阙略之处,亦可根据史材,加以订补。因其如此,所以作史者可以放大胆,实行其提要钩玄,而不必有所顾虑。从前并史料和作成的史籍为一谈,一部书修成后,其所根据的材料,即多归于散佚。(此亦系为物力所限,今后印刷术发达,纸墨价格低廉,此等状况可望渐变)作史的人觉其可惜,未免过而存之,往往弄得首尾衡决,不成体例;而过求谨严,多所刊落,确亦未免可惜。知章氏之说,就可以免于此弊了。章氏此种见解,实可谓为史学上一大发明。其他精辟的议论还多,然其价值,都在这一发明之下。

第五,史材务求详备,作史则要提要钩玄。这在现今的史学家,立说亦不过如此。然则章学诚的意见,和现在的史学家有何区别呢?的确,章学诚的意见,和现在的史学家是无甚异同的。他的意见,和现代的史学家只差得一步。倘使再进一步,就和现在的史学家相同了。但这一步,在章学诚是无法再进的。这是为什么呢?那是由于现代的史学家,有别种科学做他的助力,而章学诚时代则无有。现代史学的进步,可说所受的都是别种科学之赐。史学所要明白的,是社会的一个总相,而这个总相,非各方面都明白,不会明白的。要求各方面都明白,则非各种科学发达不可。所以现在史学的发达,实得力于各种专门史的竞出。各种专门史日益进步,而普通史乃亦随之而进步。专门史,严格论起来,是要归入各该科学范围之内,而不能算入史学范围内的。所以说史学的发达,是受各种科学之赐。然则各种专门史发达达于极点,普通史不要给它分割完了么?不。说明社会上的各种现象,是一件事;合各种现象,以说明社会的总相,又是一件事,两者是不可偏废的。社会是整个的,虽可分科研究,却不能说各科研究所得的结果之和,就是社会的总相。社会的总相,是专研究一科的人所不能明白的。倘使强作说明,必至于鲁莽灭裂而后已。所以各种科学发达,各种专门史日出不穷,普通史,即严格的完全属于史学范围内的历史,只有相得而益彰,决不至于无立足之地。史材要求详备,作史则要提要钩玄,是了,然史材要求详备,不过是求作史根据的确实;而各项史材,非有专门家加以一番研究,为之说明,是不能信为确实的。详备固然是确实的一个条件,然非即可该确实之全,所以非有各种科学以资辅助,史学根据的确实,亦即其基础的坚固,总还嫌其美中不足;而其所谓提要钩玄的方法,亦不会有一客观的标准,倘使各率其意而为之,又不免要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了。所以章学诚高尚的理想,必须靠现代科学的辅助,才能够达到。所以说:他和现代的新史学,只差了一步,而这一步,却不是他所能达到的。这不是他思力的不足,而是他所处的时代如此。如以思力而论,章氏在古今中外的史学界中,也可算得第一流了。

思想的进步,是因乎时代的。第一阶段,只觉得史料散佚得可惜,所以其所注意的在搜辑、编纂。第二阶段,渐渐感觉到搜辑、编纂如何才算适当的问题,所以其所注重的在史法。第三阶段,则因知识的进步,感觉到史学范围的太狭,而要求扩充,这可说是反映着学术思想的进步。第四阶段,因史籍堆积甚多,再图扩充,不免要使本身膨胀破裂,而割弃则又不可而起,虽未说及分科,然一人的才情和精力、时间,既不能兼容并包;而各个门类,以及每一门类中的各种材料,又都不容割爱,则势非提倡分科不可。所以史学若从章学诚的据点上,再行发展下去,亦必提倡分科研究;各种专门史亦必渐次兴起。不过现在既和外国的学术思想接触,自不妨借它的助力罢了。所以学问的进化,自有一个必然的趋势,而现在所谓新史学,即作为我们自己发展出来的一个阶段,亦无不可。

史学和文学,系属两事。文学系空想的,主于感情;史学系事实的,主于理智。所以在人类思想未甚进步,主客观的分别不甚严密的时代,史学和文学的关系,总是很密切的,到客观观念渐次明了时,情形就不同了。天下的人,有文学趣味的多,而懂得科学方法的少,所以虽然满口客观客观,其实读起记事一类的书来,是欢迎主观的叙述的。喜欢读稗史而不喜欢读正史;在正史中,则喜欢四史等而不喜欢宋以后的历史,和其看现在的报纸,喜欢小报而不喜欢大报,正是同一理由。殊不知四史等的叙述,全以主观为主,时代愈后,则客观的成分愈多,作者只叙述事实的外形,而其内容如何,则一任读者的推测,不再把自己的意思夹杂进去了,这亦是史学的一个进步。

旧时历史的弊病何在

从前的历史,不适于现代人之用,这句话,是人人会说的,然则从前的历史,其弊病果安在呢?

提出这一个问题来,我们所回答的,第一句话,便是偏重于政治。“一部二十四史,只是帝王的家谱。”这一类的话,在今日,几乎成为口头禅了。这些话,或者言之太过,然而偏重政治的弊病,是百口莫能为讳的。且如衣、食、住、行,是人生最切要的事,读某一时期的历史,必须对于这种生活情形,知道一个大概,这是无待于言的了。我们读旧日的历史,所知道的却是些什么呢?我也承认,读旧日的历史,于这一类的情形,并非全无所得。然而读各正史中的舆服志,所知者,皇帝和官员所穿的衣服,所坐的车辆而已,平民的衣着,及其所用的交通工具,却并没有记载。我们读《齐书》的本纪,知道齐明帝很有俭德。当时大官所进的御膳,有一种唤作裹蒸,明帝把它画为十字形,分成四片,说:我吃不了这些,其余的可以留充晚膳。胡三省《通鉴注》说,在他这时候,还有裹蒸这种食物。是把糖和糯米、松子、胡桃仁,合着香药做成的。把竹皮包裹起来蒸熟。只有两个指头大,用不着画成四片。见齐明帝建武三年。裹蒸的大小,无关紧要,可以不必去管它。看它所用的材料和做法,大约就是现在嘉、湖细点中胡桃糕的前身,吾乡呼为玉带糕,正是用糖和糯米粉、松子、胡桃仁制成的,不过没有香药而已。因近代香药输入,不如宋、元时代的多而美。南北朝时,还没有蔗糖,就是宋、元之间,蔗糖也远不如今日之盛,胡三省所说的裹蒸,用何种糖不可知,齐明帝所吃的裹蒸,则所用的一定是米、麦糖,米、麦糖所制的点心,不甚宜于冷食,所以大官于日食时进之,等于现在席面上的点心;后来改用蔗糖,就变成现在的胡桃糕,作为闲食之用了。又据《南史·后妃传》:齐武帝永明九年,诏太庙四时祭荐其先人所喜食之物。其中荐给宣皇帝的,有起面饼一种。胡三省《通鉴注》说:“起面饼,今北人能为之。其饼浮软,以卷肉啖之,亦谓之卷饼。”这似乎就是现在山东薄饼的前身。胡氏又引程大昌的话,说起面饼系“入教面中,令松松然也。教,俗书作酵”。然则在宋、元间,南人食面,尚不能发酵。面饼不发酵则不松美,我们观此,颇可知古代北方虽多产麦,而北人仍以稻米为贵,近代则不但北人喜食面,即南人嗜面的亦渐多的原因。这两件事,我们自谓读史钩稽,颇有所得,然亦只是一鳞一爪而已。南北朝时,裹蒸究竟是较普遍的食品,还是帝王贵人所专享?发酵之法,究竟发明于何时,如何普及于南方?我们都茫无所知。然则我们读史,虽可借零碎材料,钩稽出一些史实来,然毕竟知之不详。这就不能不追恨当时的史家所记太偏于政治,以致别种情形只能因政治而附见了。我们虽能知道秦代的阿房宫、汉代的建章宫宏大壮丽的情形,因而略知当时的建筑技术,然究不能知秦、汉时代普通的民居如何,其弊亦正在此。所以说旧史偏重政治的弊病,是百口莫能为讳的。

偏重政治的弊病,果何从而起呢?这有一个很深远的原因在内。人类的做事,是有惰性的,没有什么新刺激,就只会模模糊糊,一切都照旧做去。古代国家,不过现在一县大,所谓国君,仅等于现在的县令,大夫略如乡、镇长,士则保、甲长之类而已,他们又都是本地人,所行的政治,自然能有影响及于社会。到后世,就远不是这一回事了。君门万里,出必警跸清道,君和民终身没有见过一面。(康有为的《欧洲十一国游记》说:人们凡事,都易循其名而不察其实,如听见外国有国王,便想象他是和中国的皇帝一样。其实,我在比国,看见它的国王从宫中步行出来,人民见他,都起立致敬,他也含笑点头答礼,比中国州县官的尊严,还相差得很多)平民于宫中之事,固毫无所知;生长深宫之君,于民间习俗,亦一无所晓。所谓礼、乐等化民之具,在古代,是行之于共见共闻之地的。(如古代的乡射礼,意思便近于现在地方上的运动会)在后世,则只是君和大臣,在禁卫森严的地方,关着门去行,平民永远不曾看见,试问有何影响能及于社会?现在骂政治不好的人,总说他是纸上文章,实际没有这回事。试问,以现在行政机关的疏阔,官吏和人民的隔绝,欲求其不成为纸上文章,如何可得?所以在古代,确有一个时期,政治是社会上的重要现象;社会上的大事,确可以政治上的大事为其代表;后世则久已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而人们的见解,总还沿袭着旧时,把后世的政治,看得和小国寡民的时代一样。譬如现在,我们看报,看人家往来的信札,往往叙述社会现象之后,总有“未知当局者何以善其后也”一类的话,其实考其内容,其事都绝非政治所能为力的。然而这种见解,并不是不读书没有见识的人才如此,即号为读书明理的人亦往往如此;其中少数杰出的能重视现实的人,虽明知其不然,然亦为旧观念所牵率,见之不能晶莹,于是古代历史偏重政治,后世亦就相沿不变了。这是社会科学上一个深切的弊病,现在议论起来,虽似乎大家能知其弊,到实际应用,又往往阴蹈之而不自知,怕一时很不容易彻底除去。

既然偏重政治,则偏重战事和过度崇拜英雄之弊,必相因而起。因为战事总是使政治发生显著的变化的,而在政治上、军事上能得到成功的人,亦总易被众人认为英雄之故。不错,战事确是能使社会起重大的变化的。然而要明白一件事,总得能知其原因结果,然后可谓之真明白。旧史所记的战事,往往只是战事而已,于其原因如何,结果如何,都茫无所及。(便是对于战事胜败的原因、结果,亦往往说不出来)此等记载,试问知之竟何所用?“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这两句话,到现在,还有视为难于论定的。其实所谓英雄,不过善于利用时势而已。一个社会,到危急存亡的时候,能否有英雄出来,全看这社会的情形如何,如能否造就英雄?有英雄,能否大家崇拜他,听他的指挥,把反对他的人压伏下去?这些,都是英雄能否出现的条件,而决不是有无这样的人出生与否的问题,这是明白无疑的事。英雄造时势一语,如何能与时势造英雄并列呢?过分偏重军事,则易把和平时代跳过了,如讲生物学的人,只知道突变,而不知道渐变,这个能算懂得生物学么?过分崇拜英雄,则易于发生“利人济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和“啸吟风月天容我,整顿乾坤世有人”的思想。大家觉得只要有一个英雄出来,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而忘却自己应负的责任。其肯负一些责任的,又容易模仿不适宜于时代的人物,甚而至于妄自尊大,陷于夸大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