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理学纲要(26)

初为阳明之学,而后变焉者,又有李见罗(名材,字孟城,丰城人。学于邹东廓)。见罗提“止修”二字,以止为主意,修为工夫。谓“人生而静以上是至善。发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有善便有不善。知是流动之物,都已向发边去。以此为致,远于人生而静以上之体”。故主“摄知归止”。“刻刻能止,则视听言动,各当其则,不言修而修在其中。稍有出入,不过点检提撕修之工夫,使当归于止而已。”见罗辟阳明之说曰:“释氏以知觉运动为性。吾儒本天,故于性上只道得一个善字。就于发用之际,见其善之条理。恻隐名仁,羞恶名义,辞让名礼,是非名智。未尝云有善无不善也。后儒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以其就知上看体,知固有良有不良故也。玉本无瑕,只合道个白,不可云有白无黑。水本无污,只合道个清,不可云有清无浊。无善无恶既均,作善作恶亦等。何也?总之非吾性所有也。见性一差,弊至于此。则知知觉运动,不可言性;儒者之学,断须本天。程朱之论,固自有其独到之处也。”案见罗此辩,殊失阳明本意,参观前两篇自明。见罗又谓“致知二字,并列于八目之中。知本知止,特揭于八目之外。略知本而揭致知,五尺之童,知其不可。自古之欲明明德,至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详数事物,而归本于修身。本在此,止在此。知本者,知修身为本而本之。知止者,知修身为本而止之。知修身为本而止之,即止于至善也。”合“此谓知本”之本,与“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之本”为一,亦未必其遂安耳。

东林之学,与阳明有异同者,为顾径阳(名宪成,字叔时,无锡人)及高景逸(名攀龙,字存之,无锡人)。泾阳提出性字,谓“性是心之根底。舍性言心,必堕情识”。“善即心之本色,说恁著不著?明目之本色,聪耳之本色,说得个不著否?何云无善乃不著于善耶?”景逸主格物,谓“不穷其理,物是外物。穷其理,物即吾心”。“学者无穷工夫,心之一字,是大总括。心有无穷工夫,敬之一字,是大总括。心无一事为敬。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敬。人心如何能无适?须先穷理,识其本体。”“圣人只从矩,不从心所欲。徒知昭昭灵灵者为心,而外天下之物,是为无矩之心。以应天下之物,师心自用而已。”“阳明曰: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各得其理。是格物在致知。又曰:格,正也。格去心之不正,以归于正。是格物在正心诚意。”“吾人日用,何尝离格物。开眼便是,开口便是,动念便是。善格物者,时时知本。善知本者,时时格物。格透一分,则本地透一分,知地透一分。谈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虚灵之用,多为情识,而非天则之自然,去知远矣。”案高、顾所辟,皆王学末流之弊。若阳明本说,则实不如是也(景逸又曰:“阳明曰:有善有恶意之动。善谓善念,无善则无念。吾以善为性,彼以善为念也。”此说亦非。参看上篇钱绪山之说自明)。

总论

以上各篇,举理学中之重要家数,一一加以论列。理学之为理学,亦略可见矣。今再统其学而略论之。

理学之特色,在其精微彻底。一事之是非,必穷至无可复穷之处,而始可谓定。否则画一境以自足,而曰:吾之所论者,姑止于是而已。则安知所研究者出此以外,而其是非不翻然大变乎?理学家则不然。或问伊川:“人有言:尽人道谓之仁,尽天道谓之圣。此语何如?”曰:“安有知人道而不知天道者?道一也,岂人道自是一道,天道自是一道?扬子曰: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技。此亦不知道之言。岂有通天地而不通于人者哉?天地人只一道也。才通其一,则余皆通。如后人解《易》,言乾天道也,坤地道也,便是乱道。语其体,则天尊地卑;论其道,岂有异哉?”横渠答范巽之云:“所访物怪神奸,此非难语,顾语未必信耳。孟子所论,知性知天。学至于知天,则物所从出,当源源自见。知所从出,则物之当有当无,莫不心喻;亦不待语而后知。诸公所论,但守之不失,不为异端所劫,则进进不已,物怪不须辨,异端不必攻,不逾期年,吾道胜矣。若欲委之无穷,付之不可知,则学为疑挠,知为物昏,交来无间,卒无以自存,而溺于怪妄必矣。”宋儒所谓理者,果能贯天地人幽明常变而无间否,自难断言。然其所求,则固如此。其说自成一系统;其精粹处,确有不可磨灭者,则固不容诬也。

以其所求之彻底,故其所为,必衷诸究极之是非;而寻常人就事论事之言,悉在所不取。或问伊川:“前世隐者,或守一节,或惇一行,不知有知道者否?”曰:“若知道,则不肯守一节一行也。此等人鲜明理,多取古人一节事专行之。古人有杀一不义,虽得天下不为;则我亦杀一不义,虽得天下不为。古人有高尚隐逸,不肯就仕;则我亦高尚隐逸不仕。如此,则仿效前人所为耳,于道鲜有得也。是以东汉尚名节,有虽杀身不悔者,只是不知道也。”阳明亦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盖天下有真知其故而为之者;亦有并不真知,但慕悦他人之所为,而从而效之者。不真知而为之,必有毫厘千里之差;浸至冬葛夏裘之谬。此宋儒之所以重明理也。理学家之所谓理,果至当不易与否,自难断言;然其心,则固求明乎究极之理,而后据之以行事也。

以此推之政治,则不肯做一苟且之事。宋儒有一习道之语,曰“治非私智之所出”。所恶于私智者,以其欲强自然之事实,以从我之欲。不合乎天然之理,不足致治,而转益纠纷也。伊川曰:“孔明有王佐之才,道则未尽。王者如天地之无私心焉,行一不义,而得天下不为。孔明必求有成,而取刘璋,圣人宁无成耳。”一时一事之成功,就一时一事言之固有利,统全局言之实有害,故有所不为也。吕与叔《明道哀辞》,谓其“宁学圣人而未至,不欲以一善成名。宁以一物不被泽为己病,不欲以一时之利为己功”。真理学家,都有此意。

其行诸己者,尤为卓绝。横渠曰:“学必如圣人而后已。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而不求为圣,此秦汉以来学者之大蔽。”伊川曰:“且莫说将第一等让与别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说,便是自弃。虽与不能居仁由义者,差等不同,其自小则一也。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人为志。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所以必希圣,必以第一等人自期者,以天下惟有一真是,舍此皆不免毫厘千里之差也。

如此彻底之道,并不恃天赋之资。其功皆在于学。伊川曰:“别事都强得,惟识量不可强。今人有斗筲之量,有釜斛之量,有钟鼎之量,有江河之量。江河之量亦大矣,然有涯,有涯亦有时而满。惟天地之量则无满。圣人,天地之量也。圣人之量,道也。常人之有量者,天资也。天资之量须有限。大抵六尺之躯,力量只如此,虽欲不满,不可得也。”读“六尺之躯力量只如此”九字,真足使困知勉行者,气为之一壮矣。

理学家之学,于理求其至明,于行求其无歉。然二者又非二事,明理者,所以定立身之趋向;立身者,所以完明理之功用也。抑此非徒淑身,施之当世,亦无亏慊。以天下惟有一理,治身之理,即治世之理也。理学家最服膺之语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语出伊川《易传》序)其斥理学以外之学,则曰:“言天理而不用诸人事,是为虚无,是为异学。言人事而不本诸天理,是为粗浅,是为俗学。”二者之为失虽异,而其失惟钧。皆以不明乎独一无二之理,故其所行遂至差谬也。

理学家视修己治人,非有二道。故曰:“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虽然,物莫能两大,有所重于此,势必有所轻于彼。理学家论治,每谓己不立则无以正物,其说固然。(横渠曰:“德未成而先以功业为事,是代大匠斲,希不伤手也。”明道曰:“不立己后,虽向好事,犹为化物。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万物。”朱子曰:“古人只是日夜皇皇汲汲,去理会这个身心。到得做事业时,只随自家分量以应之。”又曰:“多只要求济事,而不知自身不立,事决不能成。人自心若一毫私意未尽,皆足败事。”或问:“学者讲明义理之外,亦须理会时政,庶他日临事,不至墙面。”曰:“学者若得义理明,从此去量度事物,自然泛应曲当。今世文人才士,开口便说国家利害,把笔便述时政得失,济得甚事?只是讲明义理,以淑人心。使世间识义理之人多,何患政治不举?”)然因此,全副精神,皆贯注于内,而于外事遂有所不暇及,亦其势也。后来颜习斋所攻击,专在于此。

凡事皆欲从源头上做起,皆欲做到极彻底,而所言遂不免于迂阔,此亦理学之一弊也。为治如行修途,眼光须看得极远,脚步须走得极稳。千里之行,始于跬步,意不可不存于千里,足不可不谨于跬步也。徒顾目前之险夷,而遂忘其所欲至,此为理学家所讥之俗学。目前虽幸免蹉跌,而所欲至之地,卒无可至之时,则其行为无谓矣。反于此者,又或眼光看得极远,而于目前之情形,有所不悉,遂不免于蹉跌,此则理学之弊。理学家言治本,则致谨于王霸之辨;言治法,则欲复封建井田。姑勿论所言之是非,然见在之世界,去封建井田亦远矣。必如何而后封建井田可复,理学家不能言也。(非不言之,然其言多迂阔,实与未尝言等)则其欲复封建井田,亦徒存其愿而已。况夫封建井田之未必可复邪?

泥古之足以致弊,宋儒亦非不知之,然其所以自解者,则曰:“必有《关雎》《麟趾》之意,而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明道之言)然则周官法度之不能行,皆由《关雎》《麟趾》之意之不足。《关雎》《麟趾》之意苟足,《周官》之法度,遂无不可行矣。(宋儒论治,偏重德化,略于事为,弊亦由此)然宋儒于古人之法度,实考之未精。故其所主张,自谓参酌古今,实不免墨守古法。(由其误谓古代成法,皆合于至当不易之天理也。使其真能详考,自无此弊)论治则欲复井田封建,善俗则欲行古冠昏丧祭之礼,皆坐此弊。(宋儒于礼,实行者甚多。关学无论矣。朱子所修《仪礼经传通解》,自一家以至一国之礼悉具焉。陆象山之父,名贺,字道乡,亦酌先儒冠昏丧祭之礼,行之于家。此等事不胜枚举。〇宋儒于礼,考古之作亦甚多。《仪礼经传通解》外,如陈祥道之《礼书》,敖继公之《仪礼集说》等皆是。〇宋儒所谓礼,实不可行于世,读吕氏之《蓝田乡约》,便可见之)古代社会,阶级较后世为严。宋儒率古礼而行之,实于后世情形有所不合,人心遂觉其不安;人人皆觉其所行为不近情。后来戴东原所攻击,专在于此(阳明言心学,故其所言,较宋儒稍为活动。阳明之言曰:“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生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传记之讹缺,则必风气习俗之异宜。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礼之礼,行不著而习不察者矣。”其与邹守益书曰:“今之为人上而欲道民以礼者,非详且备之为难,惟简切明白,使人易行之为贵耳。”其言皆较宋儒为弘通。然必谓先王之法,可行之万世而准,则仍未免蓬之心。率此行之,必致仍以先王之法为本,以吾之意见,略加参酌,自谓可行之当世,而仍未必有当于世人之情耳)。

宋儒之尊君权,与其严阶级同弊。固由晚唐五代,裂冠毁冕,有以激之;亦其拘守古人成法太过,谓欲求治,必如古人所为;古代君权本尊,宋人持论,遂不觉其太过也。宋学开山孙明复,作《春秋尊王发微》,即大昌尊君之义。且谓《春秋》有贬无褒。其持论之酷如此。温公疑孟子,诋其贵戚易位之言。李觏作《常语辨》,以孟子为五霸之罪人,谓“五霸率诸侯事天子,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苟有人性,必知其逆顺矣”。然则孔子称“汤武革命,应天顺人”,孔子亦五霸之罪人乎?此弊理学家入之颇深。至清代曾国藩等,犹有此见。社会之所以能立,其原因自极深远。此辈则谓非有封建之世,阶级森严,下之视上,懔乎其不可犯之风气,不足维持。谓此等名分一坏,即不免于大乱。实由其于社会现象,研之未深,而徒以古为郅治之世,致有此缪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