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甫之为人,不如水心之纯;其才,亦不如水心之可用。(水心行事具见前。龙川落魄,以疏狂为侠。尝三下大理狱。其言曰:“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原心于秒忽,较理于分寸;以积累为工,以涵养为主,晬面盎背,则于诸儒诚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陈,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殁;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乃大言耳)然其论王霸义利之说,则其攻驳当时之论,实较水心为有理致,不可诬也。龙川之言曰:“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固已使人不能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久长。亮以为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惟其时有转移,故其间不无渗漏。谓之杂霸者,其道固本于王也。诸儒自处者,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皆曰利曰霸。一头自如此,一头自如彼。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如此,却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如亮之说,却是直上直下,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耳。”又曰:“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三代,做之尽者也;汉唐,做不到尽者也。本末感应,只是一理。使其田地根本,无有是处,安得有小康?”龙川之说,盖谓义之与利,王之与霸,天理之与人欲,惟分量多少之异,性质则初无不同也。蕺山之言曰:“不要错看了豪杰。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与龙川之言,若合符节。如龙川、蕺山之言,则天下惟有一理,可以成事。如朱子之说,转似伪者,有时亦可成事矣。其意欲使道尊,而不知适以小之也。且如朱子之说,则世之求成事者,将皆自屏于道之外,而道真为无用之物矣。龙川又极论其弊曰:“以为得不传之绝学者,皆耳目不洪、见闻不囗之辞也。人只是这个人,气只是这个气,才只是这个才。譬之金银铜铁,炼有多少,则器有精粗。岂其本质之外,挨出一般,以为绝世之美器哉。故浩然之气,百炼之血气也。使世人争惊高远以求之,东扶西倒,而卒不着实而适用,则诸儒所以引之者过矣。”又曰:“眼盲者摸索得着,谓之暗合。不应两千年之间,有目皆盲也。亮以为后世英雄豪杰,有时闭眼胡做,遂为圣门之罪人。及其开眼运用,无往而非赫日之光明。今指其闭眼胡做时,便以为盲无一分光。指其开眼运用时,只以为偶合天下之盲者能几?利欲汨之则闭。心平气定,虽平平眼光,亦会开得。况夫光如黑漆者,开则其正也,闭则霎时浮翳耳。今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画界而立,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而谓两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两千年之天地日月,皆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绝者,仅如缕耳。此英雄豪杰,所以自绝于门外;以为建功立业,别是法门;这些好说话,且与留着妆景足矣”。案世谓儒术迂疏,正是如此。龙川之言,亦可深长思也。
凡讲学家,往往设想一尽美尽善之境以为鹄。说非不高,然去实际太远,遂至成为空话。中国人素崇古,宋儒又富于理想,用举其所谓尽美尽善之境,一一传之古人;而所谓古人者,遂成为理想中物。以此期诸实际,则其功渺不可期;以此责人,人亦无以自处矣。此亦设想太高、持论太严之弊也。龙川与朱子书曰:“秘书以为三代以前,都无利欲,都无要富贵底人。今诗书载得如此洁净,只此是正大本子。亮以为才有人心,便有许多不洁净。”破理想之空幻,而据实际以立论,亦理学家所当引为他山之石也。
所谓义利,往往不可得兼。然此自系格于事实,以致如此。若论究竟,则二者之蕲向,固未尝不一。所谓舍利而取义者,亦以格于事势,二者不可得兼云然,非有恶于利也。主张之过,或遂以利为本不当取,则又误矣。龙川之言曰:“不失其驰,舍矢如破,君子不必于得禽也,而非恶于得禽也。范我驰驱,而能发必命中者,君子之射也。岂有持弓矢审固,而甘心于空反者乎?”亦足箴理学家偏激之失也。
龙川之论,朱子拒之如洪水猛兽,又视其辟江西为严,然其议论之可取如此。亦可见道理之弘,不容执一成之见以自封矣。然朱子之言,亦有足资警惕者。朱子答吕子约书曰:“孟子一生,忍穷受饿,费尽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寻四字。今日诸贤,苦心劳力,费尽言语,只成就得枉尺直寻四字。”其言足资猛省。盖谓凡能成事者,皆有合于当然之道,不得谓惟吾理想中之一境有合,而余皆不合,其言自有至理。然世事错综已极,成否实难预料。就行事论,只能平心静气,据我所见为最是者,尽力以行之,而不容有一必其成功之念。苟欲必其成功,则此心已失其正。成功仍未可必,所行先已不当矣。故论事不宜过严,而所以自律者,则本源之地,不容有毫发之间。龙川箴朱子立论之过隘,朱子讥龙川立心之未淳,其言亦各有一理也。
宋儒术数之学
宋儒术数之学,其源有二:一则周子之《太极图》,邵子之《先天图》,与《参同契》为一家言,盖方士修炼之书也;一则天地生成之数,司马氏之《潜虚》,及刘氏、蔡氏、《河图》、《洛书》之说本之。
所谓天地生成之数者?其说见于郑氏之《易注》。《易系辞传》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又曰:“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一、三、五、七、九为天数,二、四、六、八、十为地数,所谓天数五,地数五也。一、三、五、七、九相加,为二十有五,二、四、六、八、十相加,为三十,所谓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也。二十五与三十相加,为五十有五,则《易》所言之凡数也。郑氏《注》曰:“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阳无耦,阴无妃,未得相成。于是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此所谓五行生成之数。《汉书·五行志》《左氏》昭公九年:“裨灶曰:火,水妃也,妃以五成。”《疏》引《阴阳之书》,言五行妃合;十八年,“梓慎曰:水,火之牡也。”《疏》引《阴阳之书》,言五行嫁娶,说皆略同。后人于郑氏之说,或多驳难,然非此无以释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也。《月令》言五方,木、火、金、水皆成数,惟土为生数。《太玄玄图篇》云:“一与六共宗,二与七为朋,三与八成友,四与九同道,五与五相守。”说亦大同,惟中央不言五与十而已。司马氏《潜虚》所用,即系此数。
温公《潜虚》,亦从万物之所由来说起。由此推原人性,而得其当然之道。其说曰:“万物皆祖于虚,生于气。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故虚者,物之府也。气者,生之户也。体者,质之具也。性者,神之赋也。名者,事之分也。行者,人之务也。命者,时之遇也。”盖亦欲通天人之故者也(谓万物皆祖于虚,不如张子泯有无为一之当)。其《气图》:以五行分布五方,用其生数为原、荧、本、囗、基,而以其成数为委、焱、末、刃、冢。以此互相配合,其数五十有五,尽成级数,是为《体图》。《体图》一等象王,二等象公,三等象岳,四等象牧,五等象率,六等象侯,七等象卿,八等象大夫,九等象士,十等象庶人。其说曰:“少以制众,明纲纪也。位愈卑,诎愈多,所以为顺也。”又以五行生成之数递相配,其数亦五十有五,谓之《性图》(其中以水配水,以火配火,谓之十纯。其余谓之配)。又以一至十之数互相配,各为之名,亦得五十五。其中以五配五曰齐,居中。余则规而圆之,始于元而终于余。是为《名图》。齐包于万物,无位。元,余者,物之终始,无变。余各有初、二、三、四、五、六、上七变。凡三百六十四变。变尸一日。授于余而终之。其说曰:“人之生本于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国。国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业。业终则反于虚矣。故万物始于元,著于裒,存于齐,消于散,讫于余。五者,形之运也。柔、刚、雍、昧、昭,性之分也。容、言、虑、聆、觌,动之官也。繇、囗,得、罹、耽,情之囗也。囗、却、庸、妥、蠢,事之变也。讱、宜、忱、喆、戛,德之途也。特、偶、昵、续、考,家之纲也。范、徒、丑,隶、林,国之纪也。禋、准、资、宾、囗,政之务也。教、囗、绩、育、声,功之具也。兴、痡、泯、造、隆,业之著也。”盖欲以遍象万事也。元、余、齐无变,不占。初、上者,事之终始,亦不占。余五十二名,各以其二、三、四、五、六为占。五行相乘,得二十五;又以三才乘之,得七十五以为策。虚其五而用七十占之。其占,分吉、臧、平、否、凶五者。
温公好《太玄》,留心三十年,集诸说而作注。其作《潜虚》,自云:“《玄》以准《易》,《虚》以拟《玄》。”《玄》起冬至,终大雪,盖象物之始终。《虚》亦然。其系元之辞曰:“元,始也。夜半,日之始也。朔,月之始也。冬至,岁之始也。”继之以裒,曰:“裒,聚也。气聚而物,宗族聚而家,圣贤聚而国。”终之以散,继之以余,盖亦象物之始终。其思想,实未能出于《太玄》之外。此等书,殊可不必重作也。
温公《潜虚》,虽不足贵,而其践履,则有卓然不可诬者。温公之学,重在不欺。自谓“生平所为,未尝不可对人言”。弟子刘安世,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曰:“其诚乎?”问其目。曰:“自不妄语始。”安世学之,七年而后成,故能屹然山立。论者称涑水门下,忠定(安世谥)得其刚健笃实,范正献(祖禹)得其纯粹云。传温公之数学者,则晁景迂也。
景迂从温公游,又从杨贤宝(康节弟子)传先天之学,姜至之讲《洪范》。温公著《潜虚》,未成而病,命景迂补之;景迂谢不敏。所著书,涉于《易》者甚多,今惟《易玄星纪谱》,尚存《景迂集》中。其书,乃将温公之《太玄历》,康节之《太玄准易图》,据历象合编为谱,以见《易》与《玄》之皆本于天也。
五行生成之数,郑氏以之注《系辞传》天地之数,其注大衍之数亦用之。其注“河出图,洛出书”,则引《春秋纬》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成。《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初不言九篇、六篇所载为何事。《汉书·五行志》载刘歆之言曰:“虙牺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雒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张衡《东京赋》:“《龙图》授羲,《龟书》畀妣”)始以《河图》为八卦,《洛书》为五行。(《伪孔传》及《论语集解》引孔氏,亦皆以《河图》为八卦)然亦仅言八卦五行,出于《图》《书》,而《图》《书》究作何状,则莫能质言。(邢昺《论语疏》:“郑玄以为《河图》《洛书》,龟龙衔负而出。如《中候》所说:龙马衔甲,赤文绿字。甲似龟背,袤广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录纪兴亡之数。”云“列宿斗正之度”,似《图》;云“帝王录纪兴亡之数”,则亦似《书》矣。又云:“赤文绿字,甲似龟背”,则龙马所负,亦龟书也。《隋志》:“《河图》二十卷。《河图龙文》一卷。其书出于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其书既亡,无可究诘。《汉书·五行志》,以“初一曰”以下六十五字,皆为《洛书》本文;孔以“初一曰”等二十七字,系禹加;刘彪、顾焯以为龟背有二十八字,刘炫谓止二十字,亦皆以意言之而已。要之《河图》《洛书》,本神怪之谈,无从征实。必欲凿求,适成其为痴人说梦而已)至宋时,始有所谓《易龙图》者,托诸陈抟(见李淑《邯郸书目》)。朱子已明言其伪。清胡渭《易图明辨》,谓其图见于张仲纯《易象图说》者凡四:其第一图,即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第二图上为五行生数,下为五行成数;第三图合二者为一;第四图则所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为腹心,纵横数之皆十五”者也。其数与《大戴记》明堂九室(《大戴记·明堂篇》:“明堂者,古有之也。凡九室。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及《后汉书·张衡传》注引《易乾凿度》同。案《后汉书·刘瑜传》:瑜上书:“《河图》授嗣,正在九房”,则以此数为《河图》。然九宫之数,合于九畴,故又有以此为《洛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