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理学纲要(17)

刘蕺山曰:“世言上等资质人,宜从陆子之学;下等资质人,宜从朱子之学。吾谓不然。惟上等资质,然后可学朱子。以其胸中已有个本领,去做零碎工夫,条分缕析,亦自无碍。若下等资质,必须识得道在吾心,不假外求,有了本领,方去为学。不然,只是向外驰求,误却一生矣。”又曰:“大抵诸儒之见,或同或异,多系转相偏矫,因病立方。尽是权教。至于反身力践之间,未尝不同归一路。”黄梨洲《明儒学案发凡》曰:“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为真。凡倚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此编所刊,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此数条,皆足为争朱陆异同者,痛下针砭。

象山之学,当以慈湖为嫡传。而其流弊,亦自慈湖而起。象山常说颜子克己之学。其所谓克己者,非如常人,谓克去利害愤欲之私也。乃谓于意念起时,将来克去。意念克去,则还吾心体之本然。此心本广大无边,纯粹至善。功力至此,则得其一,万事毕矣。慈湖尝撰《己易》,谓天地万物皆一道,道即易,易即吾心。(大旨谓“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吾之所为也。坤者,乾之两者也;其他六卦,乾之错综者也。故举天下非有二物”)此即象山“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之说也。又谓人当以天地为己,不当以耳目鼻口为己,此则克去己私之本。盖人与道本一,(道与天地万物为一)所以隔之者乃私意,而私意由形体而起也(由我而起)。职是故,慈湖之学,以“不起意”为宗。所谓意者?慈湖谓其状不可胜穷。“穷日之力,穷年之力,纵说横说,广说备说,不可得而尽。”要之由己而起者皆是(以形体为己之己)。然则心与意奚辨?曰:“一则为心,二则为意。直则为心,支则为意。通则为心,阻则为意。”(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心,物我相对待为意)人心本与道一,意则蔽之。故须将意克尽心体乃复见也。人之恶,何一非由意而起?苟能从此克去,则一切恶一扫而空。此诚最根本之义,亦最简易之法矣。然此语谈何容易?吾人自旦至暮,自暮至旦,刻刻不断,生息于意念之中者,既非一日;加以众生业力,相熏相染;直是意即我,我即意。一朝觉悟,而欲克去,所费功力,盖十百千万于建立事功,研求学问者而未有已也。能见及此,不过觉悟之始。自此以往,功力方将无穷。而慈湖以救当时学者沉溺于训诂词章之习,所说多在绝意明心,而不及于斩艾持守。及门弟子,遂以入门义为究竟法。偶有所见,即以为道在是,而不复加省察克治之功。后来王门之弊,亦多如是。此则自谓得心体之本然,而不知其仍息于意念之中也。(《己易》:“昏者不思而遂己,可乎?曰:正恐不能遂己。诚遂己,则不学之良能,不虑之良知,我所自有也;仁义礼知,我所自有也;万善自备也,百非自绝也;意必固我,无自而生也;虽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何以异于是?”此中正恐“不能遂己”一句,最须注意。〇袁絜斋称慈湖:“平生践履,无一瑕玷。处闺门如对大宾,在暗室如临上帝。年登耄耋,兢兢敬谨,未尝须臾放逸。”可见其持守之严)此固学者之误,不能以咎慈湖。然慈湖立教之少偏,似亦不能辞其责矣。袁洁斋宗旨,与慈湖同。然其教人,谓“心明则本立”,又谓“当精思以得之,兢业以守之”,似较慈湖为周备也。

浙学

理学何学也?谈心说性,初不切于实际,而其徒自视甚高。世之言学问者,苟其所言,与理学家小有出入,则理学家必斥为俗学,与之斤斤争辩。其所争者,不过毫厘之微,而其徒视之,不翅丘山之重。此果何义哉?果其别有所见欤?抑实无所有,而姑枵然以自大也?

随事应付,常人本自能之。哲学家所以异于常人者,乃在每一问题,必追究到底,而不肯作就事论事之语。此义前已言之。理学亦一种哲学也。故理学之异于寻常学问者,在于彻底。(以一种学问与寻常人较,则寻常人之所言,恒不彻底,而学问家之所言,恒较彻底;以寻常学问与哲学较,则寻常学问之所言,恒不彻底,而哲学家之所言,恒较彻底。故以寻常人与言学问者较,犹以寻常学问与哲学较也)彻底即追究到底之谓也。理学家就宇宙间事物,追究到底,而得其不易之则焉,即其所谓理也。此理也,自理学家言之:则亘古今而不变,通世界而无二。大之至于书契所不能纪,巧历所不能穷,而莫之能外;小之至于耳目所不能听睹,心思所不能想象,而亦不能不由。天下事由之则是,背之则非。一切学问议论,与此合者,看似迂曲,实甚迳捷;看似背谬,实极得当。而不然者,则皆似是而非;由之虽可得近功,而隐祸实已伏于其后者也。是则所谓俗学也已(理学家曰:言天理而不能用诸人事,是谓虚无,是为异学。言人事而不本之于天理,是为粗浅,是为俗学)。

职是故,理学家之行事,不求其有近功,而必求其根底上无丝毫破绽。所以贵王贱霸者以此。以一身论,亦必反诸己而无丝毫之慊,而后可以即安。否则虽功盖天下,泽被生民,犹为袭取,犹为侥幸也。(理学家所以不肯轻出身任天下事者,有二义:(一)己不正,必不能善事。朱子谓“多只要求济事。不知自身不立,事决不能成。自心若有一毫私意未尽,皆足败事”是也。(二)则论至精微处,天下至当不易之理,如几何学之只有一点。此一点稍偏即不是,即必有后祸。而有心为善,即已偏而与此点离矣。邹聚所曰:“今人要做忠臣的,只倚着在忠上,便不中了。为此惊世骇俗之事,便不庸了。自圣人看,还是索隐行怪。”理学家之精神,专注于内,事事求其至当不易,故觉得出身任事之时甚难)理学家之见解如此,其言,自不能不与寻常人大异。寻常人目为迂曲、为背谬,彼正忻然而笑,以世人为未足与议也。

理学家之议论,自理论言之,周亦无以为难。然天下事理,至无穷也。凡事必从根柢上做起,不容丝毫苟且,固是一理。然必先撑持目前,根柢上事,乃可徐图,亦是一理。(如谓产当公不当私,岂非正论。然专将目前社会破坏,共产之蕲望,岂遂得达?欲求共产,有时或转不得不扶翼私产矣。世界大同,岂非美事?然欲跻世界于大同,必先自强其国。若效徐偃、宋襄之为,转足为世界和平之累也)以一人言之,必自己所学,十分到家,乃可出而任事。又必事事照吾主张做去,不容有丝毫委曲,乃得免于枉尺直寻之诮,而其事亦无后灾。固是一理。然如此,则天下将永无可为之日,而吾身亦永无出而任事之时。以天下为己任者,正不容如此其拘。亦是一理。由前之说,则理学家之所以自处;由后之说,则非理学者之所以难理学家也。宋时所谓浙学者即如此。

浙学分永嘉、永康二派。永嘉一派,道源于薛艮斋,而大成于叶正则。与宋时所谓理学者,根本立异。永康一派,道源于吕东莱,变化于其弟子约及陈同甫。其所争者,则以理学家所谓天理,范围太隘,而欲扩而充之也。今略述其说如下:

薛艮斋问学于袁道洁,袁道洁问学于二程,故永嘉之学,亦出伊洛。艮斋好言礼乐兵农,而学始稍变。陈君举继之,宗旨亦与艮斋同。然不过讲求实务,期见诸施行而已(君举颇主《周官》,谓不能以王安石故,因噎废食)。于伊洛宗旨,未尝显有异同也。至叶水心出,而其说大变。水心之意,以为圣人之言,必务平实。凡幽深玄远者,皆非圣人之言。理学巨子,当推周、张、二程,其哲理皆出于《易》。故水心于《易》,力加排斥。谓惟《彖》《象》系孔子作,《十翼》不足信。而后儒讲诵,于此独多。魏晋而后,既与老庄并行,号为孔老。佛说入中国,亦附会《十翼》,于是儒释又并称。使儒与释老相杂者,皆《十翼》为之。世之好言《十翼》者,皆援儒以入释老者也。有范巽之者(名育,邠州三水人),受业于横渠,而其序《正蒙》,谓其以“六经所未载,圣人所不言者,与浮屠老子辩,实为寇盗设郛郭,助之捍御。”水心深然其说。谓浮屠之道非吾道,学者援《大传》“天地囗缊”、“通昼夜之道而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思“诚之不可掩”,孟子“大而化,圣而不可知”,而曰:吾所有之道固若是,实阳儒而阴释者也。案宋儒之论,究与《易》意合否,诚难断言。然一种学问,必有其哲学上之根据。儒亦当时显学,安得无之?如水心言,凡高深玄远之说,悉出后人附会,则孔子乃一略通世故,止能随事应付之人乎?必不然矣。

宋时有道统之说。其思想,盖远源于孟子,而近接韩退之。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又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大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屡言愿学孔子。又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又曰:“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盖隐然自附于见知孔子之列,而以名世之任自期。韩氏《原道》曰:“吾所谓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杨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始以孟子继孔子。宋人以孟子受业于子思,子思受业于曾子,遂谓曾子独得孔子之传。朱子又推濂溪、二程,遥接其绪。其《沧州精舍告先圣文》,所谓“恭惟道统;万理一原,远自羲轩,集厥大成,人属玄圣。述古垂训,万世作程。三千其徒,化若时雨。维颜曾氏,传得其宗。逮思及舆,益以光大,自时厥后,口耳失真。千有余年,乃云有继。周、程授受,万理一原”者也。后人又以朱子承周、程之绪,而理学家所谓道统者以成。水心既不喜伊、洛,故亦不承其道统之说。别叙道统,自尧、舜、禹、汤、文王、周公以至孔子,而斥宋儒曾子传孔子之学,以至子思、孟轲之说为不足信。其言曰:“四科无曾子,而孔子曰参也鲁,则曾子在孔门弟子中,不为最贤。若谓孔子晚岁,独进曾子;或孔子殁后,曾子德加尊,行加修;则无明据。又孔子谓中庸之德民鲜能,而子思作《中庸》。以为遗言,则颜、闵犹无是告;以为自作,则非传也。”此等议论,看似考据精详,实亦凭臆为说。与主张曾子传孔子之道,以及子思、孟子者,同一无据。不足深论。水心之意,亦初不在此。所以必列叙道统,驳斥旧说,不过以达其崇实黜虚之见而已。水心之言曰:“孔子教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必欲此身尝行于度数折旋之中。而曾子告孟敬子,乃以为所贵者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三事而已。是则度数折旋,皆可忽略而不省;有司徒具其文,而礼因以废。”又曰:“《周官》言道则兼艺。《易传》,子思、孟子言道,后世于道,始有异说。益以庄、列西方之学,愈以支离。”其意可概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