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嘴都笑歪了。说道:“我说你晓得甚么歌曲!弄这样空头!”长须人到挣得好副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够了。”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不止。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待饮干,然后坐下。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着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见众人单逼着他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倒也略平了些。却又想: “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曲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只见席上又轮到白面的饮酒,他举着金杯,对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忧愁怨恨的意思,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恭听,幸勿推辞。”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干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着头,只是不应。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觥。这时遐叔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那长须的头。再一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道:“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囗眼间早不见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说一个人,连这铺设的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好生奇怪!吓得眼跳心惊,把个舌头伸出,半晌还缩不进去。
那遐叔想了一会,叹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灵游到此间,却被我一砖把他惊散了。”这夜怎么还睡得着?等不得金鸡三唱,便束装上路。天色未明,已到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经奔崇贤里,一步步含着眼泪而来。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是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跳一个不止。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见梅香翠翘,连忙问道:“娘子安否何如?”口内虽然问他,身上却担着一把冷汗,诚恐怕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只见翠翘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里,说今早有些头痛,还未曾起来梳洗哩。”遐叔听见翠翘说道娘子无恙这一句话,就如分娩的孕妇,囗底一声,孩子头落地,心下好不宽畅。只是夜来之事,好生疑惑。忙忙进到卧房里面,问道:“夜来做甚不好睡!今早走不起了?”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杳无归信,我心中时常忧忆。夜来做成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行至巫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歇。那神女又托梦与我,说你已离巴蜀,早晚到家,休得途中错过,枉受辛苦。我依还寻着旧路而回。将近开阳门二十余里,踏着月色,要赶进城,忽遇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之间,又要我歌曲,整整的歌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的屡次罚酒。不意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子,一块打了长须的头,一块打了我的额角上,瞥然惊醒,遂觉头痛。因此起身不得,还睡在这里。”遐叔听罢,连叫:“怪哉,怪哉!怎么有恁般异事!”白氏便问有何异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了一遍。白氏见说,也称奇怪道:“元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恶少是谁?”遐叔道:“这也是梦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尽多,少不得依经旁注,有个边际,从没有见你恁样说瞒天谎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歌曲,须不是亲身下降,怎么独孤遐叔便见他的形像?这般没根据的话,就骗三岁孩子也不肯信,如何哄得我过?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在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中。此乃两个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见之事;怎说在下掉谎!正是:
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暗往回。
当下白氏说道:“梦中之事,所见皆同,这也不必说了。且问你:一去许久,并无音耗,虽则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安稳,干求称意。我想蜀道艰难,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韦皋?便见了韦皋,不知赠得你几何?”遐叔惊道:“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山上神女颇有灵感,曾暗祈他托汝一梦,传个平安消息。不道果然梦见!真个有些灵感。只是我到得成都,偶值韦皋两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观整整的住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致耽搁,有负初盟。犹喜得韦皋故人情重,相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辞,这早晚还被他留住,未得回来。”将那路途跋涉,旅邸凄凉,并韦皋款待赠金,差人远送,前后之事,一一细说。夫妻二人感叹不尽。把那三百金日逐用度,遐叔埋头读书。约莫半年有余,韦皋差两员将校,赍书送到黄金一万两,蜀锦一千匹。遐叔连忙写了谢书,款待来使去后,对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余年,何尝有此宦橐!我一来家世清白,二来又是儒素。只前次所赠,以足度日,何必又要许多!且把来封好收置,待我异日成名,另有用处。”白氏依着丈夫言语,收置不题。
且说唐朝制科,率以三岁为期。遐叔自贞元十五年下第,西游巴蜀,却错了十八年这次,直到二十一年,又该殿试时分。打叠行囊,辞别白氏,上京应举。那知贡举官乃是中书门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检他出来取作首卷。呈上德宗天子,御笔亲题状元及第。那遐叔有名已久,榜下之日,那一个不以为得人。旧例游街三日,曲江赐宴,雁塔题名。钦除翰林修撰,专知制诰。谢恩之后,即写家书,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贵。
且说白氏在家,掐指过了试期,眼盼盼悬望佳音。一日,正在闺房中,忽听得堂前鼎沸。连忙教翠翘出去看时,恰正是京中走报的来报喜。白氏问了详细,知得丈夫中了头名状元。以手加额,对天拜谢,整备酒饭,款待报人。顷刻就嚷遍满城。白氏亲族中俱来称贺。那白长吉昔日把遐叔何等奚落,及至中了,却又老着脸皮,备了厚礼也来称贺。那白氏是个记德不记仇的贤妇,念着同胞分上,将前情一笔都勾。相见之间,千欢万喜。白长吉自捱进了身子,无一日不来掇臀捧屁。就是平日从不往来,极疏冷的亲戚,也来殷勤趋奉,倒教白氏应酬不暇。那赍书的差人,星夜赶至洛阳,叩见白氏,将书呈上。白氏拆开,看到书后有诗一首,云:
玉京仙府献书人,赐出宫袍似烂银。
寄语机中愁苦妇,好将颜面对苏秦。
白氏看罢,微微笑道:“元来相公要迎我至京。”遂留下差人,择吉起程。那时府县拨送船夫,亲戚都来饯送。白长吉亲送妹子至京。遐叔接入衙门,夫妻相见,喜从天降。白长吉向前请罪。遐叔度量宽弘,全无芥蒂。即便摆设家筵,款待不题。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驾,百官共立顺宗登位。不上半年,顺宗也就崩了。又立宪宗登位,改元元和元年。到四月间,遐叔蚤升任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如故。你道他为何升得恁骤?元来大行皇帝的遗诏与新帝登极的诏书,前后四篇,都出遐叔之作。这是朝廷极大手笔,以此累功,不次迁擢。恰好五月间,有大赦天下诏书。遐叔乘这个机会,就讨了宣赦的差。夫妻二人,衣锦还乡。亲戚们都在十里外迎接,府县官也出郭相迎。遐叔回到家中,焚黄谒墓,杀猪宰羊,做庆喜筵席,遍请亲邻。饮酒中间,说起龙华寺曾许下愿心,要把韦皋送来的黄金万两,蜀锦千匹,都舍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即便选择吉辰,兴动工役。其时白敏中以中书侍郎请告归家。白居易新授杭州府太守,回来赴任,两个都到遐叔处贺喜。见此胜缘,各各布施。那州县官也要奉承遐叔,无一个不来助工。眼见得这龙华寺不日建造起来,比初时越加齐整。但见:
宝殿嵯峨侵碧落,山门弘敞压阎浮。
却说韦皋久镇蜀中,自知年纪渐老,万一西番南夷,有些决撤,恐损威名。上表固请骸骨,因荐遐叔自代。奉圣旨:“韦皋镇蜀多年,功劳积著,可进光禄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国公,驰驿回朝。独孤遐叔累掌丝纶,王言无忝,访之舆望,佥谓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领西川节度使。仍着走马赴任,无得迟误。钦此!”遐叔接了诏书,恐怕违了钦限,便同白氏夫人乘传而去。未到半路,早有韦皋差官迎接,约定在夔府交代。恰好巫山神女庙正在夔府地方。遐叔与白氏乘此便道,先往庙中行香,谢他托梦的灵感,然后与韦皋相见。叙过寒温,送过敕印,把大小军政一一交盘明白,才吃公宴。当日遐叔就回了席。明早,点集车骑队伍,护送韦皋还朝。从此上任之后,专务镇静。军民安堵,威名更胜。朝廷累加褒赏。直做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封魏国公,白氏诰封魏国夫人。夫妻偕老,子孙荣盛。有诗为证:
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
莫怪痴人频做梦,怪他说梦亦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