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华山最高。四面看来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称为“削成山”。到了华山顶上,别有一条小路,最为艰险,须要攀藤扪葛而行。约莫五十余里,才是云台峰。子春抬头一望,早见两株桧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扁额,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个老大的金字。此时乃七月十五,中元令节,天气尚热。况又许多山路,走得子春浑身是汗,连忙拭净敛容,向前顶礼仙像。只见那老者走将出来,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见他:
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被一领织锦绛绡羽衣,黄丝绶腰间婉转,红云履足下蹒跚。颏下银须洒洒,鬓边华发斑斑。两袖香风飘瑞霭,一双光眼露朝星。
那老者遥问道:“郎君果能不负前约,远来相访乎!”子春上前纳头拜了两拜,躬身答道:“我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约,岂敢不来!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处?”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冲炎冒暑来此怎的!”便引着子春进入老君祠后。这所在,乃是那老子炼药去处。子春举目看时,只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龙白虎分开左右。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瓮中有五尺多阔,满瓮贮着清水。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东盘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酒,一盘食来。你道盘中是甚东西?乃是三个白石子。子春暗暗想道:“这硬石子怎生好吃?”元来煮熟的,就如芋头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许多山路,正在饥渴之际,便把酒食都吃尽了。其时红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分付道:“郎君不远千里,冒暑而来,所约用你去处,单在于此。须要安神定气,坐到天明。但有所见,皆非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都只忍着,不可开言。”分付已毕,自向药灶前去,却又回头叮嘱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声也则不得的。牢记!牢记!。”子春应允。刚把身子坐定,鼻息调得几口。早看见一个将军,长有一丈五六,头戴凤翅金盔,身穿黄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上堂来。喝问: “西边坐着的是谁?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应。激得将军大怒,喝教人攒箭射来,也有用刀夹背斫的,也有用枪当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谨记老者分付,只是忍着,并不做声。那将军没奈何他,引着兵马也自去了。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可十余丈,将尾缠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两个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见一群狼虎,从头上扑下,咆哮之声,振动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锯一般锋利,遍体咬伤,流血满地。又见许多凶神恶鬼,都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子春任他百般簸弄,也只是忍着。猛地里又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漫到胸前。轰天的霹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须发都烧。子春一心记着老者分付,只不做声。渐渐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霁,想再没有甚么惊吓我了。”岂知前次那金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春喝道:“你这云台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军士疾去扬州,擒他妻子韦氏来到。说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个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韦氏哀叫道:“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伉俪之情。乞赐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分付,说是“随他所见,皆非实境,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顾得?”并不开言。激得将军大怒,遂将韦氏千刀万剐。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 “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报冤。”子春只做不听得一般。将军怒道:“这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杀了。”只见一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为两处。你看杜子春,刚才弄得成家,却又死于非命,岂不痛惜可怜!
游魂渺渺归何处?遗业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领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阎君殿下,都道:“子春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酆都地狱,遍受百般苦楚,身躯糜烂。”元来被业风一吹,依然如旧。却又领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单父县丞,叫做王劝家做个女儿。从小多灾多病,针灸汤药,无时间断。渐渐长成,容色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言语来,是个哑的。同乡有个进士,叫做卢珪,因慕他美貌,要求为妻。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卢珪道:“人家娶媳妇,只要有容有德岂在说话?便是哑,不强似长舌的。”却便下了财礼,迎娶过门,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可爱!忽一日卢珪抱着抚弄,却问王氏道:“你看这样儿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不答。卢珪怒道:“我与你结发三载,未尝肯出一声,这是明明鄙贱着我。还说甚恩情那里,总要儿子何用?”倒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扑。可怜掌上明珠,扑做一团肉酱。子春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身,看见儿子被丈夫活活扑死了,不胜爱惜。刚叫得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这一所大堂险些烧了。其时天已将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着子春的头发,将他浸在水瓮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脚叹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忧、惧、爱、恶、欲。我看你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药已成,和你都是仙了。今我丹药还好修炼,只是你的凡胎,却几时脱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个仙才,难得如此!”子春懊悔无地,走到堂上。看那药灶时,只见中间贯着手臂大一根铁柱,不知仙药都飞在那里去了。老者脱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铁柱上,刮得些药末下来,教子春吃了,遂打发下山。子春伏地谢罪,说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负老师嘱咐。如今情愿跟着老师出家,只望哀怜弟子,收留在山上罢。”老者摇手道:“我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子春道:“既然老师不允,容弟子改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效用。”老者道: “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来随我,亦有何益。勉之!勉之!”子春领命,拜别下山。不则一日,已至扬州。韦氏接着问道:“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处?”子春道: “不要说起,是我不才,负了这老翁一片美情。”韦氏问其缘故,子春道:“他是个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嘱咐不许开言。岂知我一时见识不定,失口叫了一个‘噫’ 字,把他数十年辛勤修合的丹药,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药成就,连我也做了神仙。这不是坏了他的事,连我的事也坏了?以此归来,重加修省。”韦氏道:“你为甚却道这‘噫’ 字?”子春将所见之事,细细说出,夫妻不胜嗟叹。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家私,丢在脑后。日夕焚香打坐,涤虑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贫苦之人,便动千动百的舍与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渐渐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间,又是三年。一日对韦氏说道:“如今待要再往云台求见那老者,超脱尘凡。所余家私,尽着够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韦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见子春要去,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道:“那老者为何肯舍这许多银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来点化,怎么还不省得?”明早要与子春饯行。岂知子春这晚题下一诗,留别韦氏,已潜自往云台去了。诗云:
骤兴骤败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惊。
从今撒手离尘网,长啸一声归白云。
你道子春为何不与韦氏面别?只因三年斋戒,一片诚心,要从扬州步行到彼。恐怕韦氏差拨伴当跟随,整备车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门去。两只脚上,都走起茧子来,方才到得华州地面。上了华山,径奔老君祠下,但见两株桧树,比前越加葱翠。堂中绝无人影,连那药灶也没了踪迹。子春叹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该做神仙,师父不来点化我了。虽然如此,我发了这等一个愿心,难道不见师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这里,断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内,草衣木食,整整过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见,只得跪在仙像前叩头,祈告云:
窃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尘凡俗子。奔逐货利之场,迷恋身色之内。蒙本师慨发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断爱情,难成正果。遣归修省,三载如初。再叩丹台,一诚不二。洗心涤虑,六根净清无为;养性修真,万缘去除都尽。伏愿道缘早启,仙驭速临。拔凡骨于尘埃,开迷踪于觉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祷祝,忽然祠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郎君,你好至诚也!”子春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来看时,却正是那老者。又惊又喜,向前叩头道:“师父,想杀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与你朝夕不离,怎说三年不见?”子春道:“师父既在此间,弟子缘何从不看见?”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连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细看,果然与老者全无分别。乃知向来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请罪,谢道:“弟子肉眼,怎生认得?只望我师哀怜弟子,早传大道。”老君笑道:“我因怕汝处世日久,尘根不断,故假摄七种情缘,历历试汝。今汝心下已皆清净,又何言哉!我想汉时淮南王刘安,专好神仙,真感得八公下界,与他修合丹药。炼成之日,合宅同升,连那鸡儿狗儿,囗了鼎中药末,也得相随而去。至今鸡鸣天上,犬吠云间。既是你做神仙,岂有妻子偏不得道。我这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归与韦氏服之。教他免堕红尘,早登紫府。”子春再拜,受了神丹,却又禀道:“我弟子贫穷时节,投奔长安亲眷,都道我是败子,并无一个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韦氏,再往长安,将城南祖居舍为太上仙祠,祠中铸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待众亲眷聚集,晓喻一番,也好打破他们这重魔障。不知我师可容许我弟子否?”老君赞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铸成之日,吾当显示神通,挈汝升天,未为晚也。”正是: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人间败子名。
话分两头,却说韦氏自子春去后,却也一心修道,屏去繁华,将所遗家私尽行布施。只在一个女道士观中,投斋度日。满扬州人见他夫妻云游的云游,乞丐的乞丐,做出这般行径,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来,遇着韦氏,两个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与韦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样,径赴长安去投见那众亲眷。呈上一个疏簿,说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庙,特募黄金十万两,铸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要劝那众亲眷,共结善缘。其时亲眷都笑道:“他两次得了横财,尽皆废败,这不必说了。后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后,白白的送与人去?只他丈夫也罢了,怎么韦氏平时既不谏阻,又把分拨与他用度的,亦皆散舍?岂不夫妻两个都是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眼见得这座祖宅,还值万数银子,怎么又要舍作道院?别来募化黄金,兴铸仙像。这等痴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骗去。我们理他则甚!”尽都闭了大门,推辞不管闲事。子春夫妻含笑而归。那亲眷们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断然铸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岂知半月之后。子春却又上门,递进一个请帖儿,写着道:
子春不自量力,谨舍黄金六千斤,铸造老君仙像。仰仗众缘,法相院成,拟于明日奉像升座。特备小斋,启请大德,同观胜事,幸勿他辞!
那亲眷们看见,无不惊讶,叹道:“怎么就出得这许多金子?又怎么铸造得这般神速?”连忙差人前去打听,只见众亲眷门上,和满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日有一个杜子春亲送请帖,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道:“这事有些跷蹊。”到次日,没一个不来。到得城南,只见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女,都来随喜。早望见门楼已都改造过了,造得十分雄壮,上头写着栲栳大金字,是“太上行宫”四个字。进了门楼,只见殿宇廊庑,一刬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俨如天宫一般。再到殿上看时,真个黄金铸就的丈六天身,庄严无比。众亲眷看了,无不摇首咋舌道:“真个他弄起恁样大事业!但不知这些金子是何处来的?”又见神座前,摆下一大盘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这定是他办的斋了。纵便精洁,无过有一两器,不消一个人,便一口吃完了。怎么下个请帖,要遍斋许多人众?你道好不古怪。”止见子春夫妇,但遇着一个到金像前瞻礼的,便捧过斋来请他吃些,没个不吃,没个不赞道甘美。那亲眷们正在惊叹之际,忽见金像顶上透出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云,中间的坐了老君,左边坐了杜子春,右边坐了韦氏。从殿上出来,升到空里,约莫离地十余丈高。只见子春举手与众人作别,说道:“横眼凡民,只知爱惜钱财,焉知大道?但恐三灾横至,四大崩摧,积下家私,抛于何处!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晓喻方毕,只听得一片笙箫仙乐,响振虚空,旌节导前,幡盖拥后,冉冉升天而去。满城士庶,无不望空合掌顶礼。有诗为证:
千金散尽贫何惜,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终得道,白云朵朵上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