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藏着三本人皮书。每本人皮书背后,都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待我什么时候有心情了,再给你讲这些故事。大伯自己带走了一本,一本给了他儿子,一本给了阿爸。阿爸不喜欢那血腥故事,就给了我。那本人皮书上没有经文。大伯将死在往年土客械斗中的那些亲人的名字刺在上面。大伯的手艺很好,很像文身。我不知道他是先文身后剥皮呢,还是先剥皮后文身?那时我忘了问他,待到我想到这个问题时,大伯已死了。后来,我在阴间到处找他,我甚至请了耳报神们,但他们也没有找到大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问题就至今悬着。
那些人皮书有种半透明的质感,这是用一种特殊的工艺熟的皮。奇怪的是,人皮书上的毛总是在生长。记得小时候,我根本看不到毛,后来,我看到了毛茬,再后来,那本书,竟然毛汹汹的了。揣到怀里的时候,那些毛有时就会扎我。
后来,我才发现,当那书上的毛扎起的时候,总是有异常的情况出现,或是我忘了自己的宿命,或是我遇到了生命危险,或是我遇到了马家人。
后来,就是在那些体毛的警示下,我才消解了时轮历法对我的腐蚀——我差一点成了它的俘虏。
那书除了体毛之外,还溢着一种浓浓的血腥味。我不知道这血腥味是不是书带来的。因为从我生下的那天起,那血腥味就伴着我。我感到恶心。
大伯说,血腥味要靠血来洗。他说,我的双手在沾满马家人鲜血的那一刻起,血腥味才会消失。他说,只有报仇之后,用马家子孙的血来祭祀,那些死于非命的亲人才能超升。此前,他们仅仅是冤魂。在有时的夜的寂静里,我真的能听到哭声,幽幽咽咽的,有许多人在哭。大伯说,能听到那哭声的人,便是能为他们报仇的人。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后来,我才明白,能替我最大限度地复仇的,不是屠刀,而是岁月。几十年过去之后,那些杀我们土人的人都死了。根本不需要我动刀,时间会举了利刃,杀了所有有欲望的生灵。
我很想将这个发现告诉人们。
一个杀手,最终发现了一个比他更厉害的杀手时,他会有一种巨大的顿悟感。
二、苍老的大嘴
昏黄的灯光摇了几摇,我一阵发冷。
时令已入冬了,虽然城墙挡去了一些风,但我仍然感到很冷。
我非常想燃一堆篝火,在寒冷的沙漠里,一想到篝火,总是会让人感到温暖。不过,我担心那些幽魂怕火。小时候,爹一从远路上回来,妈总要在庄门前燃一堆火,叫他从火头上跨过去,这样,所有的“不干净”就会在火焰里溜走了。
在凉州人的说法里,这“不干净”,有时就特指鬼魂。娃儿们一有个头疼脑热,大人就会说“跟了不干净的”,然后,就会燃几张纸,或是举了点燃的油灯,在娃儿头上燎几下,那“不干净的”就跑了。
所以,开始的时候,我虽然很冷,却不敢燃起篝火,我怕那阳火会冲了我招来的幽魂。当然,这只是我最初的一种顾忌。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些鬼是不怕火的,尤其是那些老鬼。一般的鬼,只怕火焰,却不怕那些火籽儿。小时候,我就看到过在人们烤过的火堆旁,有许多猴一样蹲着取暖的鬼。
黄光摇曳间的恍惚里,我忽然闻到了一股旱烟味,顺着旱烟味,我看到了一个猴一样蹲着的老头。在那次采访里,这是第一个愿意以那时的真容露面者。其他幽魂,我最初遭遇的,只是一种光或气,虽有很强的功能性,但形体不很清晰。到了后来,我当然看到了他们旧时的真容。
这老头的声音咝咝唠唠的,像是有老气管炎。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
1
我是个老驼户,细细算来,我也算是你的本家。凉州人管本家叫当家子——意思是“相当于一家子”。你爷爷小时候,就叫我“大爷爷”。那时节,我的岁数并不大,但是我的嘴很大。好些讨厌的娃儿,背后就管我叫大嘴爷。当然,娃儿们要是跟我的儿孙们搞摩擦时,他们就会省了那“爷”字,只管扯长了声吼:“大嘴——大嘴——”凉州娃儿们眼里,谁要是叫他爹的外号或是名字,是不能容忍的。
那时节,我老是待在墙角里给娃儿们讲驼道上的故事。记得,我最初当驼户的时候,包绥路石板上的驼道印痕还不足一寸厚,待到我老了的时候,那软软的驼掌已将那石板磨下去了五寸多。可见,它承载了多少骆驼的践踏。
在进入野狐岭的那时,我才二十出头,把式们当然不用叫“爷”了,他们只叫我大嘴。
我以前叫张要乐。因为自小算命先生就算出我必然会杀人、然后再被人杀,爹整日为我担忧。后来,他感悟到佛教四圣谛中的“苦”谛,便给我起了“无乐”,以诠释那“有漏皆苦”。
于是,我的童年里,就真的无乐了。我给掌柜放羊放骆驼,老是遇到不吉祥的事。那时节,沙窝里的狼也老惦记我,时不时叼去一只羔子,或是扯断骆驼肠子啥的,害得我老是挨掌柜的鞭子。一天,我听到马少爷——就是马在波——在念经,那很美的旋律一下下拱我的心。马少爷常说,那苦呀乐呀全是心的显现,渐渐地,我就再也不苦了。我不苦的原因,是我发现了世上有比我更苦的生命,比如那骆驼,一天驮二百多斤的驮子,走上几十里路,苦不苦?比如那驴子,在磨道里转呀转呀,从小驴子转成了老驴子,苦不苦?再比如那老牛,犁地呀,拉石磙呀,拉上一辈子,到老还叫人一刀捅了,苦不苦?
还有好多“比如”,你自个儿发现去吧!
正因为我有了这么多“比如”,我终于发现,自己并不苦,于是便改名“要乐”。从此我便没事偷着乐。不承想,这一改名,我真的乐起来了。我发现,天地间有许多乐事,清风呀,鸟鸣呀,青山呀,绿水呀,尽是叫人乐的东西。
一天,我发现沙漠某处有大火在燃,火焰直冲上天空,到了近前,却啥也没有。我就挖那地方,没想到挖出了一个铁鏊子,里面有一堆牛车键条——就是嵌在车轴上的金属条。我发现那是铜的,很高兴,就捧回家,给了掌柜的。掌柜的高兴极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堆金条。自那后,掌柜的待我好起来了,不再叫我放羊了,只叫我放骆驼。据说,掌柜的就是在得了那金条后越加发财的。但后来,掌柜的子孙却又着了那金子的祸,被定成了地主成分,挨了十几年斗。
这是后话了。还是接着说那乐吧。那时,我甚至忘了算命先生对我的预言,我不信,我这么乐的人竟然会杀人。
我当然不信。
2
骆驼起场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会有后来的灾难。
没想到,后来我们经历的,竟然是那样一种毁灭性的灾难。
别问我想没想到,我不好说。不过,实话说来,我是想到了的。这不是我有先知之能,而是我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难识祸福。啥都说不清,真说不清。天下事莫大于生死。而生和死,只在呼吸之间,这口气出去进不来时,人就到另一世了。我经了太多的沧桑。你听说过胡杨有三千年的记忆吗?它立在沙漠里,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我虽没胡杨的寿命那么长,但你算不清我活了多少世了,生生世世,不知轮回了多少次。谁也算不清自己在轮回的管子里流淌了几个千年。我经了太多的事。我发现,那明明要笑的,最后却哭了;明明要往东的,最后却往西了;明明这样的,偏偏那样了。所以,你问我起场时想没想到后来的灾难,我不好说。我虽然不是先知,但每次起场时,我都知道其中有些驼户的骨实会扔到驼道上的。你没见包绥路上有多少骨实呀?那青石板都被磨下了三尺呢。一辈辈的驼户就叫那青石板磨没了。木鱼妹说她不信,她不信那千峰万峰的驼,会在一个深槽里走。不信归不信,那事儿,驼户都知道的。
所以,每次起场的时候,我总在想:我还能不能活到下一次春上放场呢?我老是这样想。就是上包绥路时,我也这样想。何况,这次去的地方,比包绥路不定远多少呢。乖乖,那是远到心外的地方。谁也不知道路上会发生咋样的惊险。
我还是从起场说起吧。
一立秋,驼场就骤然忙了起来。你知道,春天骆驼回来叫放场,秋天骆驼出门叫起场。起场是大事,驼户养骆驼,就是为了起场的。只有起了场,人家才给你驮运费。不起场,你喝风呀?所以一入秋,是驼场最忙的时候。你别小看这驼场,马家的家业,最早就是这驼场挣的。按你们现在的说法,马家的原始积累,就是由驼队完成的。那一峰峰累毙的驼,为马家积累了巨大的财富。至于后来的茶庄,那是后来的事。没有驼队,就没有马家。一百多年了,驼队给马家驮了万贯家业,也驮来了荣耀。一提马家都说,哟,人家,有啥说的,有三百白骆驼呢。
你见过白骆驼吧?毛片如雪,煞是威风。白骆驼是驼中珍品,百峰里难见一峰。就是这样的骆驼,马家有三百峰。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逃至西安,马家就派了三百峰白骆驼运粮草。瞧人家的势头。
我当过驼把式、票号伙计,也管过驼场。以前,管驼场的,多是老把式。人老三不才,放屁屎就来,话碎赛虮虱,撒尿淋湿鞋。没办法,老了就老了。老了穿不动重鞋了,就待在驼场里。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把式都能在老了待驼场,有一些,就死在路上了。会水的鱼儿叫浪打死,驼户死在驼道上,也算是他的造化。后来,我还羡慕那些死在驼道上的汉子呢,因为驼场的老把式没当几年,我就有了另一个帽子:“四类分子”。这帽子,可压了我很多年。那些日子,主要是心里苦,现在想来,还像在戈壁滩上夜行呢。——当然是看不到尽头的那种夜。
不过,我在驼场时,其实也没闲着。一入秋,驼场的事儿很多,比如追膘,就是叫驼吃好些,多在峰子里积些脂肪。没个好膘分,骆驼走不了远路,过不了隆冬,度不了春乏关。
骆驼是春上放场的。那驼们忙了几个月,早乏了。你一定见过乏骆驼吧?那峰,跟奶过三十个娃儿的病婆娘的奶子一样,早软塌塌了。走路时,它们像害了黄疸的猴儿,也像歇了磨的驴,更像二八月的汉子,总是没精打采的。这时,别说驮东西,只它那身骨架,就够它支撑了。这时,草芽儿也发了,水也清了,把式们就不再使役骆驼了,把它们放到了驼场。它们吃了春,吃了夏,由了性子,把那嫩草嚼成绿汁,把那硬柴咬成草屑,吸了营养,变成膘分,把剩下的杂物排进驼场。
该歇歇了。好生吃个肚儿圆吧。
那峰子,开始像老女人的奶头,渐渐变了,变得比少女的乳房还挺了,公驼就开始想事儿了。人饱暖思淫欲,驼也一样。儿驼就跟后来看了黄色录像的年轻光棍那样赤红了眼,它们的嘴飞动着,嚼出一嘴白沫子。它们边嚼边叫,叫声如烧红的铁棍那样直扎人的耳膜,——对,就是那种直杠杠骚烘烘的味道。它们两眼放光,骚光四射,你当然知道它们找啥。它们其实用不着找,有时,发骚的母驼也会自个儿寻了来,叫它们把种下进子宫。当然,这号驼是熟驼,就是说它们生过孩子,它们久经战阵,下崽比撒尿还利索。它们虽然不会投怀送抱,但只要公驼一咬它的腿——这一招,你可以理解为人类的亲嘴——母驼就顺坡下驴,乖乖卧了,扎起尾巴,任你下种。瞧,那么多的羔子就是这样来的。青石板的包绥路虽然磨去了一代代驼的命,但母驼的子宫还是顽强地生下了一堆一堆的驼。
但生驼不一样。驼场里,最难侍候的,是生母驼,它等同于人中的处女,是公驼们最喜欢的东西。你说,一个畜生,咋也喜欢处女驼?真邪了。没治,喜新厌旧是动物的本能。生驼不谙世事,不明白人世间还有比好水好草更好的东西。一见那沾了一嘴白沫的儿驼——就里年轻的公驼——冲来,它就吓傻了。它将那咬腿般的亲嘴当成咬战了,它还怕那黄煞神一样雄壮的儿驼身子。要说那分量,也真不轻。于是母驼就逃了。偌大的驼场里,总有它跑的路。儿驼就撵,要明白,这一撵,表面看来虽是为情欲所驱,其实也等于战前练兵,就是在那一次次的跑里,儿驼添了耐力。在驼队里,力量最好的总是儿驼。我不知道,这是否跟它追母驼有关?
瞧,儿驼终究会追上生母驼的,它咬了对方的后腿,一下就扯倒了它,腾身而上。这时,母驼的尾巴就充当了它最后的防线,母驼是不会轻易叫儿驼坏了贞节的。我就赶上前去,拍拍生母驼,说,你羞啥?该到怀羔的时候了。我扯开母驼尾巴,把儿驼那横冲直撞的物件放到它该去的地方。
驼也跟人一样,需要繁衍生息哩。
有时候,也有找不到强暴对象的驼情不能抑,它的阳物总是怒气冲冲。它们顾盼许久,怅然无门后,就只好扬鞭击打肚皮,打不了多久,便打出一地黏物来。别小看那东西,那是膘分。打一次没啥,打两次没啥,打上百次,扎起的峰子就塌了。我就打个绳子,桎梏了那捣蛋物件,不使它的主人浪费资源。
在驼场里,我的任务就是帮生母驼怀羔。
每日里,我四方巡游,拨亮眼珠,见哪头驼焉了,就将它隔离在病号栏内;见哪峰驼扯倒了母驼,就忙颠颠追了去,扯开它夹紧的尾巴,叫那公驼把种子完整地喷向目的地。要是没有我的帮助,猴急的公驼也会在母驼胯上摩擦几下后,将那宝物乱喷一气,嘿,真是暴殄天物哩。
那时节,时令已到秋天,但秋霜还没来得及杀去最后一线生机。柴棵、毛条、梭梭们还有些许绿意。驼们疯狂地咀嚼着它们的生机,它们也顽强地绽出新的生机叫它们嚼。就像你老说的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柴棵们也在无奈的轮回中实践着自己的宿命。
驼把式们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