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月二日(星期五)(1)

“起来,洗脸!”一个粗暴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我吃惊地睁开眼睛,我醒了。一个黑影在我面前幌了一下。电灯光刺痛着我的眼睛。眼角的睫毛被眼屎黏在一起,痒得我难受。我伸手去揉眼睛。

条桌前电灯非常明亮。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好像可以触摸但不大刺鼻的臭气。还有一些零落的起伏的鼾声。窗外一片蓝色(一部分的窗户是整夜开着的),天还没有亮,麻雀嘈杂地在外面叫起来。我看我四近的病床。第八床站在床前穿外面衣服;第三床已经坐起来,侧着身子,用两只手在绞干方柜上脸盆里的一方脸帕。第六床正用他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拿着一方带水的湿脸帕在自己脸上乱擦(脸盆放在床沿上)。老李走过来,把这个脸盆拿走了。他转过头看我一眼,问道:“洗脸吗?”

“好,”我应了一声,接着打了一个呵欠。

老李把脸水送来了。是一个画着花鸟的磁面盆,可是磁快脱落尽了。一眼望去,仿佛一盆灰黑的水,其实水倒应该是干净的,温温的并不烫,对我正合适。我匆匆洗了脸,又用我带来的茶杯,从茶壶里倒了昨晚剩下的凉开水,漱了口。屋里人声逐渐增多,这时好像整个病房都醒过来了。

窗外蓝色已经褪尽,天亮了。

“老李,大便盆!老李,脸水!”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叫。

“就来,就来,我只有一双手啊!”老李大声答应着。

他虽然接连地这样答应着,可是叫的人还是不停地在叫。也没有人干涉他们,或者伺候他们。就只有老李一个人在病房里乱跑。那个穿红毛线衫的看护小姐先前到外面去了,现在又同另一个穿蓝绒线衫的小姐说着话进来。她们在条桌前立了一会。蓝衣小姐出去了。红衣小姐拿着那个插满温度表的洋磁杯子向着我们的病床走来。

试表,验脉搏,问大便,——这是应有的早课。在这以后,便是早餐的时刻。我看表,还不到六点钟,这么早!或者是我的表走得慢?

早餐只有稀饭,是由厨房里的工友端着木盘送来的。稀饭来了好几分钟,才有人端菜来:一碗煮豆子,除了咸外,别无滋味。我吃了一碗白稀饭,便不想再吃了。可是我惊奇地看见第六床一连吃了三碗,最后一碗是红衣小姐过来拿碗给他去添的。我看清楚了她的面貌。长长脸,高高的鼻子,有点像我一个亲戚。但看来她比我那个亲戚和善些。

开过早饭后,静了好一会,忽然进来了五六个看护小姐,全是一个式样的滚蓝布边的白衣,和白头布。红衣小姐办了交代,挟着一本书走了。

她们在条桌前低声谈笑一会便把口罩戴上,我知道铺床的工作就要开始了。又有人在叫老李拿“大便盆”。但老李的影子早已不见了。我想出去找寻厕所。我穿好衣服,下了床,向着门口走去。

我刚走到门前,看见一个工友模样的年青麻脸人,拿了一把扫帚进来,我便要他给我指点去厕所的路。他告诉我:顺着窗下向右手走,走过一道门,再经过“开刀房”旁边,就看得见厕所。它是在一棵大树脚下,和“太平房”是并排的。

我不需要他说得这样详细。可是他偏偏要提到“开刀房”和“太平房”两个可怕的地方。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忽然打了一个冷噤。难道我到这时候还想退缩吗?

这是一个阴天,早晨相当凉。但空气扑到脸上,使人觉得新鲜,舒服。天井里芍药正开着花,还有一条石板路通向后院,我便沿着这条路走去。

我跨过门槛,发觉自己是站在厨房的门前了。那里静静的没有人。我探了头进去看,地方相当宽,很干净,灶上坐着两把铜壶,和一个大的铜器具(我不知道应该称它做什么)。我听见脚步声,便回转身,老郑进了厨房。他看我一眼,对我说:“要开水吗?就要开了。”

“不是,我顺便看看,”我勉强笑着说。我看见他又在望我,便客气地添加一句:“现在你上班吗?”

“我是一至八,现在是老张的班,”他答道。我想,老张一定就是那个对我提起太平房的工人。

“你们一天也够辛苦啊,”我用了同情的声调说。

“那不是!一个人每天八点钟伺候一个病房,倒屎倒尿都要来,还要上街买东西。有时候还要抬死人!这点工钱也不容易啊,”他对着我发起牢骚来了。

“这倒是真的。不过仗打完,情形就不同了,”我安慰他说。

“都是这样说,不晓得将来是不是这样的,”他带了一点疑惑的神情说。

“厕所在后面罢,”我不想同他再讲下去了,便短短地问这一句。

“转出去,就是,”他点点头说。就在这时第八床从我身边走过,他一定也是到厕所去的。他穿着白布衬衫,灰布背心,淡黄色短裤,衬衫的襟还是露在外面的。他一蹦一跳地走过去了。

我也跟着走去。走出这短短的过道,我见到一片空地,但是一些树木和房屋阻止了我的视线。我第一眼就看见开刀房。那是新盖的黄色的玻璃屋子。玻璃窗被白窗帷遮掩了,人看不到房内的情形。黄色的木门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小牌子,上面写着“手术室”。我不由自主地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我想:有一天它会为我打开的。我为什么要望着它呢?我不能说。……并且我也不能说我是不是希望那一天早到来。我只知道我盼望那样的一天早点过去。

我看见厕所了。它不是在大树的脚下,它倒在大树的后面,离大树有四五步光景。从我这一面看,应该说是在它左手边,有三间黑漆的木造平房,大门关得紧紧的,也看不见有窗户。它们和厕所中间还隔着一块草地。我不知道它们中哪一间是“太平房”,或者全是的。

厕所的门正对着我。我进去了。里面很干净,似乎比病房还少臭气。一条长长的宽沟和突起的一块一块的方的踏脚石,那不是真石头,却是用水门汀做的,数目大约在十六七八之间,我没有数过它们。在踏脚石中间的小坑里洒得有石灰。我在这些踏脚石中间拣了两块站定了蹲下来,凑巧就在第八床的旁边。他比我更靠里。靠外还蹲着三个人。好像都是大夫。但很快地他们全出去了。只剩了我和第八床。他忽然问我:

“你带了草纸吗?”

我奇怪他为什么要问我这句话。难道他向我讨草纸?不然……这不是一句陌生人交谈时的客套话!

我摸摸衣袋,只有一张草纸。我又摸另一个衣袋,再也没有了。我拿着唯一的一张草纸给他看,我没有用话回答。

“我不要。我怕你没有。这里头草纸也是应该自备的,”他摇摇头说,他奇怪地笑起来。

“那么我没有买草纸又怎么办?可以向医院要罢?”我半奇怪半着急地问他。

“你自己出钱买。合作社有的是。合作社,上午开两个钟头下午开两个钟头,就在第四病室外面那个院子,走出第四病室外面那道门就看得见。你进来时候一定走过的。”

“我没有看见过。”

“那么一定是没有开门。你几点钟进来住院的,上午吗下午?”

“下午,大概一点钟光景,”我回答。

“你什么病,割盲肠吗?”

“不是,割胆囊。”

“这种病倒没听见讲过。是大手术吧?”

“其实也普通。开起刀来,多半算大手术,”我停了一下,才答道。

“我是医眼睛,又说扁桃发炎,现在差不多全好啰。你开刀,不晓得是半身麻醉还是全部麻醉?我倒奇怪,割掉胆囊,人会不会变得胆小哪?”他不停地霎着眼睛说。

我不愿意别人向我提起开刀的话,我有点害怕。他这几句带玩笑的话听来,更叫人耽心。我只短促地回答一句,“不晓得,”就站起来,准备走了。

“啊,还没有请教贵姓?我姓沈,三点水的沈。”他好像害怕我马上就走出门去,连忙用话来留住我。

“久仰,久仰!我姓陆,”我从没有对人说过这种客套话。这次却很自然地说了,我是存心要讽刺他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地打扰我呢?我逃出门外去了。

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开朗了。灰云已经褪去大半,让蓝空露出脸来。阳光照在树梢。我立在树下,仰头一望,觉得眼睛非常舒适,我畅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不过在病室里躺了半天工夫,却仿佛和这样清新的空气分别了几个月似的。

我在大树四周踱了一回。我还不觉得怎么累。我又立在树下,望着开刀房,因为那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随手关上门,转到后面去了。门仍然关得紧紧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护士的白衣刚刚隐去。从那屋后又转出一个女人来。她也穿白衣服,但那是外套似的大夫的工作衣。她没有扣上钮扣,让衣服敞开,当胸露出浅灰色的旗袍。

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杨大夫。身子结实,不算矮,胸部发达,她走起路来一摇一幌的,颇像一个豪爽的男人,不同的是她的胸部随着她身子微微颤摇着。

她向着我走来。她走到我身边了。我还以为她不会认识我,我没有预备招呼她。可是她却对我微笑,大方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起来啦?”

“病室里空气不大好,我出来走走,”我带笑答道。

她站在我面前,两只大眼略带注意地望着我,温和地说:“早晨出来散散步也好,不过不要走多啰。昨晚上睡得好吧?”

“睡得好。可是天没有亮就给人喊醒啰。我觉得病人不必起得这么早。应该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这是医院里的规矩。其实病人整天躺在床上,随时都可以睡的。而且晚上查过病房就是睡眠时间。不会有睡眠不够的,”她笑着反驳道。她预备转身走了。我连忙用话语留住她。

“杨大夫,你看我开刀不会有危险罢?”我问道,这个疑问并不是我当场随便找来的,它先前还烦扰过我的心。

“不会,不会!”她说着,把头用力摇了两摇,她那堆浓发在我眼前幌了两幌。“上个月我们还医好一个,就是冯大夫开的刀。不会有危险的。你不要怕。”

“我不怕,我不怕,”我说着偷偷望着她那对黑黑的和善的大眼睛,我的耽心真的被她的话一下子消除了。她不像是会说假话的,并且看相貌,她是一个直爽的人。

“明天星期六你可以照X光,”她又说,“下星期可以开刀。你早点进去罢。记着不要多动啊!”她笑着对我微微点一下头就走了。

我觉得心里很轻松,看了看地上的太阳影子,又仰起头吸入了一大口空气,我也离开了这棵大树,我回到病室去了。

我踏上石阶,跨进门槛。靠着两边柱头放得有脸盆架,我便走到右边一个脸盆那里洗了手。我回到第五号病床去。我经过第十一床时,我看了那病人一眼。他正陷在昏睡里面,头偏向右边,下巴靠着肩头,眼睛闭着,嘴半张开,急促地在吐气。一张圆圆脸,紫红的脸色,一脸粗相,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我的床已经铺好了,干净,整齐。我很满意,便脱去外面衣服,钻进被里去了。

胡小姐和一个戴眼镜头发剪得短短的小姐正在铺第六病床。那个小姐大概是广东人,讲普通话很不好。他对第六床说:“你大小便要当心。你又把被单弄脏啦。你懂不懂我的话?”

“我不方便呀!”第六床着急地说。他的脸色一直是红黄的,这时也看不出来更红。他的眼角却显得更往上竖了。

“你讲什么?”那个戴眼镜的护士向他略略埋下头问道。

“唉,我说我不方便呀!”第六床显得更着急了,他伸出他那只光裸的右膀。站在他右边的胡小姐连忙说“不要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刚折叠好的被单又弄乱了。他把手膀从肘拐弯曲着,在脸上幌了两下,他用力说:“我一只手不方便呀!”

“手放回去!”胡小姐说,她拿着他的手膀放回到被里去了,然后又把被单拉平。

“不要再动啦,你再动,我就不管了,”胡小姐教训似地说。

“我晓得,”第六床短短地答道。

两个护士便抱着换下来的旧被单,拿着刷子等等走开了。我听见那个戴眼镜的护士问胡小姐:“他是哪里的人?讲话好难懂!”

“他是浙江人。大概没有什么智识,不过你的话也不大好懂,”胡小姐笑答道。

“张小姐讲的是广东官话,毛(没)闷(问)台(题)啊!”第九床插进来,开玩笑地说。两个护士也笑了。

“洪文全,你少调皮啊,等会儿打起针来,你又要叫苦的,”胡小姐转过头装出威吓的样子说。

“不叫,不叫,”第九床故意点头陪笑道。他好像还要讲话,但是忽然叫出了一声“哎呀!”伸起手去摸头。

“哪样?哪样?”胡小姐连忙回转身跑到他跟前去,吃惊地问。一只麻雀“扑——”的一声从第九床的头上飞到窗外去了。

第九床取下手来,一手的脏东西。“岂有此理!偏偏啊到我头上。”他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他跳下床来侧着身子在方柜里去拿草纸。

“这是报应,洪文全,你以后还调皮嘛。”胡小姐高兴地笑着说。

“在第四病室住久了,不调皮也学会调皮了,”第九床接嘴说。好几个病人都忍不住笑了。

胡小姐已经转身走了,听见这话,又回来对第九床说:“洪文全,你不要这样说。讲老实话,这个医院就是第四病室里讲话可以随便点。汪小姐人很和平,脾气是很好的。只要吵得不太厉害,她不会来干涉……”

“是,是,我知道,”第九床要笑不笑地说。

“你不信,你到第三病室去看看,那里也是一样的外科病室啊,”胡小姐起劲地说。

“第三病室,那是女病室啊,”第九床笑着说。

“女病室不是一样吗?女人跟男人有什么不同?”胡小姐大声反驳道。众人笑了起来。

“胡小姐,胡小姐,”忽然有人大声叫起来。这声音对我是陌生的。但是我看见了那个人。是第二床,他正坐在床上。脸孔长得像马脸,年纪大约四十岁。

“哪样?”胡小姐转过身,就隔着两张直放的床(十一床和十二床)问道。

“我今天出院了,请你给汪小姐讲一声,叫入院处早点结帐,”第二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