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形而上学由于把世界分裂为“真正的世界”与“表面的世界”,因此,它把每一事物的意义,从而也把人生的意义寄托于抽象的“真正世界”。一旦废除了旧形而上学,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就不必再到事物以外、人生以外去寻找,而就在事物自身之内,就在人生的此岸。但这并不是教我们盯住在场的东西,——并不是教我们不要超越在场的东西;也不是要我们从此一具体物转向彼一具体物,从此一存在者转向彼一存在者,而是要我们通过想象,超越到事物所“隐蔽”于其中的不可穷尽性之中,也就是超越到“敞亮”与“隐蔽”的统一性的整体之中,——一种类似中国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之中,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达到这种境界,在其中做无穷的玩味。我们完全可以说,没有想象,就没有人生。
2.想象赋予“物”以意义
每一单个的在场者或者说存在物,表面上看来是最真实、最现实的,但细思之,它乃是无穷不在场的东西的集结点。
德国当代海德格尔哲学专家柏格勒(Otto Pöggeler)教授在解释海德格尔的“物”(Ding,thing)这一概念时说:“如果我们要体验物的原初性,例如作为壶的壶,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只像自然科学那样把壶的容纳能力简化为一种为某种流体或者更抽象地简化为一种为特殊的物质堆集而留下某种空洞。我们必须按另一种不同的方式追问关于壶是怎样容纳的问题。壶的容纳在于它吸收了并保存了被倾注进去的东西。吸收和储存由泻出的利用、赠予所规定。壶给予水,赐予酒。而在水中则滞留着泉,在泉中保留着石以及地的沉睡和天空的雨露。在酒中,居留着地的滋养元素和太阳。酒可以解人之渴,可以激励友情。酒还可以倾于地上以祭神,可以在对崇高者的节日庆典上助兴。壶集合了地与天、神与人。这就是‘物’:它保存着地和天、神的和人的四重性的实在性,并从而使四者进入自身,就此而言,它使‘世界’成为四者的合一体。”Otto Pöggeler,Heideggeler's Path of Thinking,Daniel Magurshak英译本,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p.194。总之,“物”具有集合的本性或本质,而按照古高地德语,“物”这个词就表示集合。[1]集合靠想象,想象赋予“物”以天、地、神、人四者合一的丰富意义。
用海德格尔的思想和术语来说,任何一个现实存在物,都是天地神人的“集合”。如果借用中国哲学的术语来说,都是“天人合一”的整体。[2]任何一物都与世界万物(包括人在内)有千丝万缕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它的“集合”作用乃是集无穷的东西于一身。它表现为在场的东西,而它的内涵和意蕴则寓于无穷无尽的不在场的东西之中。由于它所寓于其中的东西是不在场的,因此,它的内涵和意蕴也可以说是隐蔽的(遮蔽的)。每一存在物都隐蔽、躲藏在不可穷尽性之中,而要领悟这隐蔽的不可穷尽性或事物的意蕴,就要靠想象。
3.想象让隐蔽的东西得以敞亮而显示事物的意义
我们平常说“打破砂锅问到底”。其实,世界上的事物是没有底的,——是不可穷尽的。如前所述,西方哲学史上占主导地位的自柏拉图到黑格尔的传统哲学一般都以为找到了底,如柏拉图以最高的“理念”(“至善”的理念)为底,黑格尔以“绝对理念”为底。他们都是以“单纯在场的僵硬的永恒性”[3]或“恒常的在场”[4]为底。现实的事实是:任何一个存在物之出场或显示,都是以不可穷尽的不在场的东西为根底,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来说,就是以“隐蔽”(“遮蔽”)为根底;由于这个根底是不可穷尽的,所以实际上它是无根之根、无底之底,它是一个无根无底的深渊。我们如果要说明一个存在物,要显示一个存在物的内涵和意蕴,或者说,要让一个存在物得到“敞亮”(“去蔽”)、“澄明”,就必须把它放回到它所“隐蔽”于其中的不可穷尽性之中,正是这不可穷尽的东西之“集合”才使得一个存在物得到说明,得以“敞亮”。“敞亮”(“去蔽”)与“隐蔽”之所以能同时发生,关键在于想象。西方传统的旧形而上学之弊就在于把“去蔽”与“隐蔽”割裂开来,把在场者绝对化和抽象化。海德格尔的一大贡献就是强调“隐蔽”和不在场的东西对于“敞亮”和在场的东西的极端重要性:正是“隐蔽”和不在场的东西才使得一个存在物之“去蔽”和出场成为可能。海德格尔把这种不可穷尽的“隐蔽”又叫作“神秘”,所以也可以说,每一存在物以“神秘”为基础(当然此基础乃是一个无基础的基础)。海德格尔所说的“神秘”决不可以理解为平常所说的贬义的神秘主义之神秘。
4.想象与科学
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说的某物是什么,例如说铁是有重量的,则是割裂了某物与许许多多不在场的东西的联系,孤立地或相对孤立地看待某物,这种“是什么”的内容是有条件的、狭隘的。“在敞亮中发生”的事物是万事万物之“集合”,所以“敞亮”总比日常生活中所说的“是什么”要多:一个是与隐蔽着的不在场者相联系的;一个是撇开了隐蔽着的不在场者的。科学家作为一个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往往是很富有想象力的,他实际上深知“敞亮”与“隐蔽”、在场与不在场的不可分离的联系,但他为了寻求某种条件下的某种科学规律,总是要割去许许多多不在场的东西的联系。这并不是说,科学家作为科学家就不需要想象力。相反,许多大的科学发现和发明是在丰富的、惊人的想象力中首先获得的,但科学总还是要割去想象中许许多多不在场者的联系,才能形成科学规律。无论如何,人的现实生活是具体的、生动的,科学抽象是第二位的。单纯的科学技术只能使世界黯然失色,使事物成为枯燥的,仅仅为人所开发、利用的对象。所以我们主张哲学应当超越科学。
注释:
[1] Ibid.,p.195.
[2] Otto Pöggeler说:“世界作为天地神人的集合的思想”,“从中国文学中很容易找到”(Heideggeler's Path of Thinking,p.201)。
[3] Otto Pöggeler,Heideggeler's Path of Thinking,p.226.
[4] Ibid.,p.162.
第五节 两种无限观:“思维的无限”与“想象的无限”
一、两种无限的含义
1.黑格尔的两种无限源于斯宾诺莎的划分
前面谈到“纵向超越”所达到的目标“同一性”或普遍概念,哲学史上认为它是一种无限性:特殊的东西是有限的,普遍性概念则是无限的。前面谈到“横向超越”所讲的不在场的东西时,我们也说它们是无限的。但这两种无限的含义却大不相同。这就是本章所要讨论的主题。
黑格尔把无限分为两种,一种叫作“真无限”,又叫“肯定的无限”或“理性的无限”,另一种叫作“坏无限”,又叫“否定的无限”或“知性的无限”。“坏无限”就是我们通常所了解的无限,甲之外有乙,乙之外有丙,丙之外有丁,以至无穷,或者用数字来表示也一样,1之外有2,2之外有3,以至无穷。按黑格尔的说法,“坏无限”的特点是对有限者的简单否定、简单抛弃,但有限事物的有限性并没有真正被否定,而是重复发生,甲这个有限事物被乙简单否定了,但乙仍然是有限的事物,这种无穷进展的过程无论推到多么遥远,其为有限事物则照旧,这种不断变换从来没有离开有限性的范围而达到无限,无限被置于不可企及的彼岸。“真无限”则不然,它不是某物与别物彼此处于外在的关系之中,不是某物在别物之外,而是在别物中,即在某物自身之中,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某物都以别物为自己内在的构成因素,从某物过渡到别物不是过渡到自己以外的东西,而是和它自身在一起,是在别物中返回到某物自身。所以“真无限”是否定之否定,是某物与别物、有限与无限的具体统一,是一个至大无外的整体。“真无限”不是像“坏无限”那样把无限推到有限者之外,而是在有限者之内实现无限。“坏无限”好像一条永无止境的直线,“真无限”则是一个完满的圆圈。“坏无限”总有外在的有限物限制自己,是不自由的;“真无限”则没有外在的东西限制自己,它是自由的原则。
黑格尔关于“真无限”与“坏无限”的划分,直接来源于斯宾诺莎(Benedictus de Spinoza,1632—1677)。斯宾诺莎区分“思维的无限者”与“想象的无限者”,数学上的无穷系列就是一种“想象的无限者”,相当于黑格尔所说的“坏无限”,而“思维的无限者”是绝对无限的、无上圆满的、唯一的“实体”,这种无限者之外决无其他任何东西限制它,它是唯一的、最高的自由因,斯宾诺莎把这种无限者称为“绝对的肯定”。黑格尔赞赏斯宾诺莎对无限的这种划分法,不过黑格尔认为斯宾诺莎所主张的“思维的无限者”缺乏主体性、能动性,即精神性。黑格尔把他的“真无限”不仅像斯宾诺莎那样看作是“绝对的肯定”,而且进而认为“真无限”是“否定之否定”的过程。[1]
2.黑格尔的“真无限”是主客的对立统一,是“纯思维”
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最高范畴“绝对精神”是最大的、最高的“真无限”,它由一系列大大小小的、由低级到高级的主客对立统一构成。主体与客体的对立是彼此限制,二者的统一是扬弃限制之后所达到的“真无限”。最初的“真无限”在“绝对精神”进一步的自我发展过程中表现为片面的有限者,于是必然要克服自己的有限性,达到更高一级的主客统一,这更高一级的主客统一体也就是更高一级的“真无限”,如此一步一步上升,最终达到最后的、最高的主客统一,这也就是最后的、最高的“真无限”,在此“真无限”中,主体通过漫长的限制和克服限制的过程之后达到了完全克服客体的限制的绝对主体性,即“绝对精神”,所以黑格尔把“绝对精神”这种最高、最后的主客统一体又叫作“绝对主体”。“绝对主体”就是绝对无限,即最高的自由。
上述过程是由黑格尔哲学体系的三个部分或者说三大阶段即逻辑学所讲的概念、自然哲学所讲的自然、精神哲学所讲的人的精神来完成的。为了简捷起见,这里且举精神哲学部分来说明在黑格尔哲学中有限的个人精神是如何通过漫长曲折的道路以达到无限的“绝对精神”的。
黑格尔在精神哲学部分中把人的精神分为“主观精神”、“客观精神”、“绝对精神”三大阶段。“主观精神”是指个人的精神,它又分为三个小的阶段,这三个小阶段大体上是个人的意识从最原始的,与禽兽共同的、低级的、模糊的主客不分状态经过区分主客到达初步的主客统一的过程。但即使是个人精神的最高阶段,也仍然具有有限性。个人的精神为了要实现自己,必须“认识到自己的有限性,亦即否定自身,并从而获得自己的无限性。有限精神的这种真理就是绝对精神”[2]。从个人的有限精神到绝对精神之间需经过“客观精神”,即个人精神的外部表现,如法律、道德、社会(包括家庭、市民社会、国家)等,国家是“客观精神”范围内最高的主客统一、最高的主体性和自由。但“客观精神”范围内的主体性和自由如政治上的自由仍然是有限的,因此,人的精神的发展必须超出社会历史即整个“客观精神”的阶段,进入“绝对精神”的领域,在此领域中最高的主客统一才得以最终完成,这里的主体性才是无限的,自由也得到了最后的最完满的实现。至此,人与“绝对精神”同一,有限者的个人达到了“真无限”,这样的人乃是最真实、最完满的人。“绝对精神”,还有其本身的发展阶段,第一是艺术的阶段,即以直接感性的形式把握无限的绝对;第二是宗教,即以表象的形式把握无限的绝对;最高的是哲学,它以概念的形式把握无限的绝对。黑格尔认为艺术、宗教都各有其有限性,只有“纯思维”或“无限的思维”及其产物“纯概念”才是最高的“真无限”。黑格尔说:“须知,一说到思维,我们必须把有限的、单纯理智的思维与无限的理性的思维区别开。”“思维是有限的,只有当它停留在有限的规定里,并且认为这些有限规定为究竟至极的东西。反之,无限或思辨的思维,一方面同样是有规定的,但一方面即在规定和限制过程之中就扬弃了规定和限制的缺陷。所以无限并不似通常所想象的那样,被看成一种抽象的往外伸张和无穷的往外伸张。”“纯粹思维本身是没有限制的。”哲学思维不同于一般思维,它以思想的本身为内容。“我、思维,是无限的。因为当我思维时,我便与一个对象发生关系,而对象就是我自己本身。”[3]“无限的思维”之所以能达到无限的自由,正是因为它“不依赖他物”,“除了在思维中外,在任何别的东西中精神都达不到这种自由。譬如在直观里,在感觉里,我发现我自己是被决定的而不是自由的。……只有在思维中,一切异己性都透明了,消失了,精神在这里是绝对自由的”[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