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本体论与认识论(8)

整个宇宙之由过去到未来的开展与发展,都是它的内部活动,它作为整体,是自满自足的,它不断地酝酿而形成形式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的万事万物,但万事万物并不在它之外,并不像婴儿脱离母体那样。万事万物即是宇宙整体自我活动、自我表现的诸种形态。古罗马时期新柏拉图学派哲学家普罗提诺(Plotinos,约204—270)说他的“太一”绝对完满,一切具体的东西由它“流溢”,以它为源,但并“没有流出去”[8]——并没有流溢到“太一”之外。普罗提诺的“太一”,说的也是宇宙整体,至于普罗提诺对“太一”的理解与我对宇宙整体的理解的不同之处,这里就不必说了。

从表面上看,上面所讲的过去孕育未来的观点,似乎会导致宇宙间不能产生新鲜东西的结论。这当然是一种误解。首先,我对“原型先蕴假设”的否定,正是要否定一切事物早已具体而微地、现实地存在于过去的观点。更重要的是,说形成事物的无穷因子或因素早已潜存于过去,这并不等于说事物早已现实地存在于过去。宇宙整体在其自我开展、自我发展的过程中,它的每一阶段,甚至每一瞬间,都表现为不同的面貌、不同的形态或状态,这不同的面貌、形态或状态的具体内容,就是各种新生的人和物以及事物,或者倒过来说也一样,各种新生的人和物以及事物的出现就是宇宙整体不断地自我开展、自我发展的表现。这样看来,尽管在宇宙整体的开展和发展过程中,无外来作用之加入,但仍可以说,宇宙间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日新月异,瞬息万变。

由此可见,所谓过去与未来(包括现在)不相同而相通,其中的“不同”就是指宇宙整体开展和发展的过去的阶段、面貌、状态与其后来的阶段、面貌、状态彼此不同;不同者之所以又能“相通”,就是因为过去与未来都是唯一的宇宙整体之自我开展和发展。所谓“一脉相承”,对于过去与未来的关系来说,这相承、相通的“一脉”,不是指不变的抽象的同一性或相同性,而是指“唯一的宇宙整体”。

当代德国哲学家、解释学哲学创始人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主张研究历史的今天应该“参与”到历史的过去中去。我以为其所以能够“参与”,根据就在于古与今虽不同而又相通,二者原本“一体”,“一气流通”。伽达默尔还谈到读者“参与”作品,解释者“参与”本文,观众“参与”游戏,等等,其实,所有这些“参与”都以两方面不同而又相通为存在论的依据。明清之际的王船山主张采用内在体验的方法以实现他的“通古今而计之”、“合往古今来而成纯”的历史观,其根据亦在此。王船山的“内在体验”与伽达默尔的“参与”可以相互阐释、相互辉映。

5.内在的体验与外在的认识

“内在体验”或“参与”的方法与主客关系式的外在认识的方法是两种不同的方法,前者以把握万物一体、古今相通为目标,后者以认识相同性、同一性为目标。如前所述,现实中并没有完全相同的东西,只有通过外在的认识,从不同中抽象出相同,这才构成同一性的抽象概念。不过我们也应该承认,同一性的抽象概念虽然不是现实的,却是科学所需要的,是人类的生活所需要的。只有通过思维,按照同一律,掌握科学规律,才能支配客体,使之为我所用。尼采说:“求相同的意志就是一种求强力的意志。”[9]问题在于人生不能停滞在这个阶段,我们应该更进而在不同中把握其相通、相融,这就需要比思维更高的把握方式,即想象。下面还将专门论述思维与想象。王船山的“内在体验”与伽达默尔的“参与”都类似这种方式。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一书,贬低自然科学方法,强调“参与”,实际上就是贬低主客关系式的外在认识的方法,提倡古今融合。尼采贬低对世界的逻辑的把握方式(即建立在同一性基础上的方式),强调把握差别性和个别性的审美方式,亦有其深刻之处。中国传统哲学所讲的内在体验,由于缺乏或较少主客关系式的认识论,则有待于提高。我国学术界近来比较重视认识论,强调分析,颇有利于当前中国哲学的发展。

维特根斯坦说:“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它是这样的。”[10]“世界是怎样的”,是科学家所要探寻的问题。一个科学家,他可以通过外在的认识方法,把宇宙整体做分割式的研究。无论其研究的对象如何广阔,科学家作为科学家,其研究对象总是有限的范围,而不是无限的整体。庄子说的“知也无涯”,这其中的“知”也是指的外在认识。庄子对外在认识持怀疑甚至近乎否定的态度,认为“以有涯随无涯,殆已!”[11]尼采作为一个西方现代哲学家,从批评西方近代传统哲学的主客关系式和批评、分析逻辑上同一律的角度,也对外在认识持一种似乎否定的态度。我不同意完全否定外在认识,而主张超越外在认识。哲学家的最高任务应该是把握万有相通的整体,或者用王阳明的话来说,做到“大人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2]。“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一种境界,非外在的认识所能为力,而须通过内在的体验,但这种内在的体验不是抛弃认识、抛弃知识,而是比认识和知识更高。王阳明的“内在体验”缺乏认识和知识的地位,是他的哲学的一大局限性。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通过这种“内在体验”所把握到的,就是指“神秘的是:世界是这样的”,亦即把世界当作整体来把握的一种“神秘的感觉”[13]。只是维特根斯坦所讲的整体是“有限的整体”[14],我所讲的整体则是无限的。所谓“神秘的”,我把它理解为超理性的[15],而不是贬义的神秘主义。

维特根斯坦根据他关于“把世界理解为有限的整体”的理论,把事实的领域(即他所谓“世界”)与事实之外的领域(即他所谓“神秘的领域”或“价值的领域”)分裂为二,强调站在世界之外以“直观”这有限的世界整体,从而赋予事实世界以价值和意义。所以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世界的价值和意义“只存在于世界之外”[16],或者说,是“超验的”(“超越的”)[17]。科学只管事实世界,不能满足人的内心追求,于是转向科学和事实世界之外,到“神秘的领域”中去寻找意义和价值。显然,这种把意义和价值推到超验的彼岸的观点是抽象的、不现实的。

其实,世界只有一个,世界的意义和价值不是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在世界之外,而就在世界之内。

万有相通,万物一体,这是一个千差万别而又彼此融通的世界。

把万有相通、相融的整体分裂为主体与客体,主体将客体作为外在的对象,按照一定的条件,研究对象的规律,发现真理,这就是科学。西方自柏拉图以后的传统哲学,主要的是近代哲学,一般以主体性为原则,按照主客关系的思维模式,把认识事物的普遍本质作为哲学的最高任务,这种外在性、对象性的哲学观点实际上是以科学的态度和方法看待哲学、研究哲学。海德格尔已反对过这种哲学观点。我以为哲学乃是教人超越(不是抛弃)主客关系,在更高的基础上回复到不分主客、人与世界融合为一的整体,亦即从宇宙整体的内部体验到一种物我(包括人和己)两忘的境界,这就是最高的审美意义和价值之所在,其中很自然地包含了一种“民胞物与”的伦理道德的感情和意志。这样,科学与哲学、事实与价值意义之分就不是彼此外在的两个领域之分,而是对唯一的现实世界采取主客关系的把握方式和超越主客关系,达到万物一体的境界(或把握方式)之分。真、善、美的统一问题,应该可以从这里找到一条解决的端倪和途径。关于这个问题,我将在关于艺术哲学与道德哲学的诸章节中再详加论述。

注释:

[1] 尼采:《快乐的科学》,第111节。

[2] 程伊川:《语录》十八。

[3] 王船山:《尚书引义》。

[4] 同上。

[5] 王阳明:《大学问》。

[6] 同上。

[7] 尼采:《强力意志》,第551节。

[8] 转引自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3卷,19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9] 尼采:《强力意志》,第511节。

[10]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6.44。

[11] 庄子:《养生主》。

[12] 王阳明:《大学问》。

[13]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6.45。

[14] 同上。

[15] 参见张世英:《天人之际》,《王船山与黑格尔——兼论人的超理性的存在》,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6]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6.41。

[17] 同上。

第四节 两种超越的途径:思维与想象

一、想象不同于思维的特点

1.两种不同超越的目标决定两种不同的途径

旧形而上学按照纵深方向,追求抽象的永恒的本体世界或自在世界,并以之为当前事物之底,所以它所崇尚的把握事物的途径是思维。单纯的感性认识或感性直观只能把握多样性、个别性,不可能达到同一性、普遍性,因而不可能达到永恒的本质概念或理念,只有通过思维的功能,对感性材料进行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分析和综合的加工制作,从多样性中抽取出同一性,以至最高、最大的同一性,这才是抓到了事物之底。可以看到,旧形而上学之所以奉理性、思维至上,是和它以认识同一性(相同性)作为它的最高任务分不开的。

哲学的“横向”转向以后,它所追求的是隐蔽于在场的当前事物背后之不在场的、然而又是具体的事物,它要求把在场的东西与不在场的东西、显现的东西与隐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哲学的最高任务不只是达到同一性或相同性,而是要进而达到各种不相同的东西相互融合的整体,亦即达到天地万物之相通、相融。

通过什么途径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呢?这就不能靠思维,而要靠想象。当然也可以对思维做广义的理解,把想象包括在思维之中,但我这里乃是就思维之不同于想象的特点而言的。

2.对想象的现当代解释

对想象也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把外在对象看成是“原本”,而意识中对“原本”的摹仿或影像就是想象的东西。按这种“原本—影像”的公式(schema of image-original)来理解想象,乃是旧形而上学的观点。另一种理解是康德初步提出来的:“想象是在直观中再现一个本身并未出场的对象的能力。”[1]以后,现代哲学家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人又对康德的想象做了发展。这种意义下的想象,不是对一物之“原本”的摹仿或影像,而是把不同的东西综合为一个整体的能力,具体地说,是把出场的东西和未出场的东西综合为一个整体的综合能力。康德提出了“三重综合”,其中的第二重综合叫作“想象中再生的综合”。例如,把一条直线分成1、2、3、4……许多部分,当我们看到第2时,实际上已经将第1包含进去了,否则就不会说它是第2;当看到第3时,实已将第1和第2都包含进去了,否则就不会说第3,依此类推。反之,如果我看到后面某一点时,却忘了前面的诸点而不能把前面的诸点包含进来,不能把前面的诸点与后面正在看到的某一点综合起来,那就无法说这是“一条”直线,即无法形成关于这条直线的整体观念。所以当人浏览到一条直线的最后一点时,必须把前面的各个点同时再现出来,或者说“再生”、“再造”。人们正在看的那个点是“眼面前的”、“出场的”(“在场的”),那些同时“再现”、“再生”的、被包含着的以前诸点,则是“不在场的”、“非眼面前的”,这种不在场的、非眼面前的东西之“再现”、“再生”,是一种非现实的潜在的出现,这就叫作“想象”。又例如,昨天的事物已经过去了,如何把它同今天的事物结合为一个整体呢?那就要把昨天的、已经不在场的事物“再现”出来,这种“再现”与今天当前的在场的东西之出现不同,它是一种非现实的、潜在的出现,一种想象中的出现,所谓非现实的、潜在的出现,就是说保留了不在场的东西之不在场的性质。但唯有通过这种出现,才能与今天当前的在场的东西结合为一个“共时性”的整体,正是这个整体构成我们想象的空间,它使不同的东西——在场的与不在场的、显现的与隐蔽的、过去的与今天的……互相沟通、互相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