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权谋下的王朝(6)
- 张鸣说历史:大国的虚与实
- 张鸣
- 4305字
- 2016-03-09 17:35:08
王导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功臣,晋元帝能从王爷变成皇帝,多半亏了王导,登基的时候,皇帝拉他一起坐床(那时候还没有椅子)。此老也是著名的糊涂,人家骂他“聩聩”,自己也很以聩聩自得。酒量如何不知,但下面的官员胡作非为,肯定没事。有次装模作样地派出人出去考察,回来后大家纷纷说下面官员的不好,只有一个人一言不发,最后等大家说完了,他说做宰相的理应网漏吞舟,何必管官员的好坏。王导居然夸这个人说得好,深合其意,害得大家都觉得自己不仅无趣,而且见鬼。
不过,两个宰相的聩聩,结果却不一样。曹参得到的是好评,老百姓编出歌谣来夸,结出了文景之治的果。而王导,不仅老百姓没夸,官员也未必念他的好,东晋政治混乱,国势微弱,当时人骂他聩聩,后来人依旧骂他聩聩。
曹参的时代,承秦末大乱,人口减半,六国贵族豪强已经被秦剪灭殆尽,社会组织也被破坏殆尽,社会只有按自然规律,慢慢恢复元气,国家才有指望。这时对社会恢复最大的敌人不是别的,就是来自政府的权力。因为这个时候,只有政府是社会唯一有组织而且有强力的势力,而且这个势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之抗衡。但是作为政府官吏,恰恰有自身的强烈冲动,出来指手划脚为公也罢,为私也罢,一时间难说清楚。总之从长远看,做就比不做更不好。显然,此时的最高行政长官,能够做的最好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尽量抑制官吏的冲动。这一点,曹参做得很好,当然,当时的老板配合得也好。皇帝身子弱,没主意,又好色,不当家;当家的吕后,只关心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地位,别的都马马虎虎可以将就。汉初尊崇黄老,据说曹参做丞相前,请教了本地的儒生,结果言人人殊,即没有一个人说的合他的意,只有盖公的清静无为才真正打动了他。当然,也只有这个主意,才真合乎时代的需要。后来很得史家称道的文景之治,恰是曹参开的头。事实证明,合乎时代需要的作为,最难的恰是不作为,因为古今中外的政府官吏,别的好说,让他们尽量少作为、不生事的确太难了。
王导之世,门阀豪族势力已成,而且断送了西晋江山,社会对新王朝的呼唤是抑制门阀豪强,奖拔草莱,恢复中原,改变政府由门阀势族垄断的局面。然而,王导却一面模棱两可,在南渡的中原门阀和江南豪族之间搞平衡,一面放纵门阀豪族把持政权,胡作非为,从而换取他们的支持。这就是说,王导处在一个本该抑制政府官吏的时代,恰恰不抑制,反而更加放纵。仅仅由于进入中原的各个游牧民族之间的争斗,以及中原汉人对本族王朝的依恋,才使得偏安的小朝廷得以苟延。这样的丞相,这样的聩聩,当然没法得分。
对于政府而言,无为是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民间社会可以自然地生长,实现自己的均衡发展,但是,只有在抑制了官吏的权力冲动的情况下,无为才有可能。
小人不可得罪
无论是在皇帝还是大臣的眼里,宦官(即我们平常所说的太监)不过是打杂跑腿的下人差役,所伺候的对象是皇帝,或者皇族的王爷,在没有皇帝之前是周天子或者诸侯。由于这些享有众多妻妾的人,恰好对自己的性占有权特别在意,或者特别没有自信,所以这些伺候人的人被摘掉了命根子,成了阉人。
对于宦官,历史评价负面的多,宦官专权,被史家列为历代王朝三大祸患之首,每每提起赵高、十常侍、刘谨、魏忠贤之辈,大家都恨得牙痒痒,到今天也余恨难消。不过,宦官专权必然有昏君当朝,宦官的恶跟昏君之昏,每每有绝对的正相关。也就是说,宦官专权之权,实际上是从昏君那里趸来的。专权的宦官让人怕,不专权的宦官同样令人忌惮三分。纵然是严嵩这样的权臣,上朝的时候也得对旁边伺候的小太监拱拱手才上去。到了清朝,鉴于前朝之弊,对宦官干政防范特严,但聪明的大臣对于皇帝身边的太监却一直陪着小心,甚至刻意笼络,绝对不敢怠慢。个中的道理,最近读史读到两个故事,也许能说明一二。
一个来自《左传》,是定公三年的事儿。一个小国邾国的国君邾庄公一天晚上和大夫夷射姑饮酒。喝得差不多的当口,夷射姑出来小便,看门人(阍者)问他讨肉吃。大概凡是君臣饮酒的时候,大夫都会顺便给看门人点什么吃的,可是夷射姑已经有点醉意了,不但不给肉,还一把抢过看门人手里的木杖敲人家的头。喝罢了酒,夷射姑离去,第二天,看门人用水把门庭弄湿,邾庄公从房间里出来,看见门庭里是湿的,问看门人怎么回事,看门人说这是夷射姑撒的尿。邾庄公恰好是个有洁癖而且性急之人,马上下令把夷射姑抓起来。从人出去以后,不知怎么半天没有抓到,邾庄公急得直跳脚,一个绊子摔到火炉上,“烂,遂卒”,一命呜呼。一泡似是而非的尿就这样断送了一个国君的性命。
第二件事发生在三国时期,孙权的儿子孙亮做皇帝的时候。一次孙亮想吃梅子,要宦官(小黄门)到库里取蜜渍梅,取来之后,发现蜜里居然有老鼠屎,召来管库的藏吏,库吏呼冤叩头。孙亮问库吏:黄门是否跟你讨过蜜吃?库吏回答说,是的,但我没有敢给他。孙亮说,那事情就明白了,老鼠屎必是黄门放进去的。黄门不服,左右大臣提议交付司法审断。孙亮说,此事想弄清楚很简单,把老鼠屎剖开,如果外湿里干,则是后放进去的,如果里外皆湿则是收藏时就有的,剖开,果然外湿里干,黄门服罪。
邾国的阍者虽然不知道是否为阉人(是阉人的可能性很大,《左传》里已经有很多寺人(即阉人)行动的记载,都是国君身边的人),但没有证据表明邾君对他有所宠信。同样,对于孙亮身边的那位小黄门,似乎也不可能很得宠,一来孙亮是史书上记载的聪明正直之主,从无信宠宦官的记录,否则他被权臣废的时候,这一条肯定会被当作一大罪状,二来那位小黄门如果真的受宠的话,估计库吏也不至于连一点蜜都不肯给他。就是这样两个根本谈不上得宠的帝王身边人,居然闹出了大事,出人命的大事。
前一个故事,仅仅由于夷射姑大夫没有及时到案,而且邾君性子又过于急,才阴差阳错死了国君逃过了本该丢命或者亡命的大臣。后一个故事,如果不是摊上聪明的孙亮,那么十有八九得罪了小黄门的库吏的小命是保不住的,弄不好还要连累家人。刘安升天成仙的时候,把家里的鸡犬也都带了上去,在仙人周围过活,哪怕再低贱,也沾了仙气。同理,处在权力核心的人,无论你是干什么的,能否得到有权者的信任,哪怕是烧饭、理发、看门的也都有可能沾了“权气”,得罪不起。不知什么时候,什么机会,使一个小绊儿,就能送了你的命。
只要人家在有权者身边,而且这个有权者的权力又足够大,足够霸道,那么这种机会就非常多,多到令人防不胜防的地步。所以,无论皇帝是否明白,是否宠信宦官,给皇帝当差办事的人,都不敢轻易得罪这些原本地位低下而且缺少关键零件的人。
自己被自己忽悠了
咱中国,是盛产神奇玩意儿的地方。一般来说,玩意儿只当它玩意儿就好,玩完了哈哈一笑,是个乐子。前些年,外国有个变魔术的,把火车都变没了,也没人当真。可惜,中国人脑子、肚子和手里的诡道法术,多半是要拿出来忽悠人的,忽悠住了,黄白之物到手,忽悠不住,大不了换一个人接着来。忽悠的前提就是有人当真。一般来说,忽悠人的人,自己多半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大抵也就当一混的饭碗,人家尊自己为神仙什么的,自己也自称神仙,但对于自家有没有神术,其实门儿清。
不过,有的时候专门忽悠别人的人,也会被自己忽悠了,忘乎所以,觉得自己真的有两下子,是什么什么转世。这里,关键是氛围,如果氛围比较诡异,周围信邪的人比较多,这种事儿就比较容易发生。就像一个当官的,本来资质平平,可是周围人总是捧着他说高明,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自以为高明一样。
义和团发生的年景,就是这样一个时候。朝野上下,一片迷信气氛,不少朝廷的大官愣是信誓旦旦地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刀枪不入的法术。当然,当年活跃于北京、天津的义和团大师兄二师兄们,不少人其实心里明白,刀枪不入,无非是表演,就跟现在某些晚会上的吞剑睡刀、顶扎枪一样,就是玩给大伙看的,并不意味着台上表演完了,到后台你冲他肚子扎枪会平安无事。因此,当时的义和团,就有用戏法的手法来蒙人的,连西太后特意派来查看真假的大臣都给蒙在鼓里。
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义和团里,还真就有感觉自家有本事,真的可以挡住枪子的人。据当时的史料记载,闹义和团那阵,凡是有清军驻扎的地方,总是会有团民前来要求试枪,就是用真的快枪朝他们的肚子打一下。当时,距离鸦片战争已经有将近六十年,凡是正规的清朝军队,大多已经装备了西式快枪,即所谓的后膛枪,跟洋人手里的家伙,虽有精粗之别,其实差不太多。鉴于朝廷有明令褒奖义和团为义民,清军当然不敢造次,哪敢轻易开枪,可是人家缠住不放,非试不可,于是只好试试。只见来人口中念念有词,估计是咒语,可是听起来无非是什么“八戒悟空,不准透风”之类,然后身子一挺,就是八戒悟空了,袒出肚子,示意可以打了。这边拉枪栓,推子上膛,只听“啪唧”一声枪响,勇敢的团民,应声倒地。
在当时,像这样的勇者,还不算什么,还有搭台子在庙会上公开表演用肚子挡火枪的。这里要注明一下,不是表演者不想用西式快枪,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经过繁复的仪式表演和观众的催促之后,最后关头终于到了,表演者鼓起了他勇敢的肚子——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表演者慢慢地跪了下来,最后倒在台上,肚子上留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显然,这位仁兄太实在,火枪里的药装得太足,而且真装沙子,以往,聪明人的表演,往往药倒是装了,但是不多,而且沙子都在被打者的手里,枪一响,沙子就在肚子附近落下了。
甚至八国联军打进来,尸横遍野之后,也有硬撑着的,认为自己可以挡住枪子的好汉。据外国人的记载,联军进天津的时候就碰上这么一位,坐在台子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不死、不降、不走。这让围观的若干洋兵很是犯难,他们也不是一点儿不迷信,心里琢磨着,这家伙胆子这么大,兴许真有点东方的神秘功夫也未可知,一时间谁也不敢用枪来打,有的还怕一枪打过去万一弹回来怎么办?于是大家抓阄儿,选出一个人来放枪,最后一个倒霉蛋被选上,这家伙狠了狠心,一咬牙放了一枪,结果不问可知,最后这个勇者也一命归西。
这些把自己功夫当真的人,一般第一道都是被师傅忽悠的,闹义和团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北方呼啦啦来了很多身负神功的老师,这些老师号称都是从五台山、峨眉山上下来的,受什么真人、上仙亲授,告诉徒弟们,只要这么一练,神灵附体就可以刀枪不入。而其中练得最好的,据说都是童子身,从来没有近过女色,师傅越夸众人越捧就越是起劲,师傅临别再赠几句秘诀,飘飘然也。接下来,就是自己忽悠自己,越练感觉越好,感觉好到一定程度,就得展示,于是找人,觅枪,搭台试试。
一百多年过去,国人中间,号称有神奇功夫的还是有很多。从前有气功热,现在则有算命热、风水热。但是,不管哪个热,断然没有人宣称自己刀枪不入了,更没有人表示可以试试。还别说,一百年没有白过,人硬是聪明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