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移情(2)

  • LA BELLA
  • 小汗
  • 3745字
  • 2016-03-01 14:29:21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们把我带到学院的附属医院,用最好的药物和营养品,使我的身体很快康复。将我带回到防空洞后不久,我又再次被安排与心理医生见面,和上次一样的身份与目的。这一次我先是很小心地询问那个医生,在我终于完全确认这次是真正的医生之后,我才再次将上次说过的话全盘说出,并把上一次被他们毒打的事情也说了。又是整整两个小时的采访。可是结果换来的又是一次毒打,扮演医生的人依然站立在旁,一声不响。我痛苦地大叫:这样的折磨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对方终于告诉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一直等到我不再说一句话为止。至此我明白他们不会杀我,而仅仅会用肉体的疼痛来折磨我,借此想让我要么学会闭嘴,要不然就真的丧失理智。坚信这一点后,我突然不再有半点恐惧,反而变得坚定无比,我的思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透彻。我冷笑着对他们说哪怕你们欺骗我一百次,一千次我仍旧会说真话,我知道你们迟早会让我见到真正的心理医生,而他们也一定会知道我根本没有精神失常,因为这是你们无法控制的。对于我的话,他们不置可否,转身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漆黑潮湿的防空洞中。

而后的半年里,依然每隔几天我就会被带到那个诊疗室,去接受各种医生的咨询,而我已经开始不再开口说话,无论面对怎样的提问,只是默默流泪。这不仅让我避免再次被殴打,也让假医生出次的频率越来越低,我知道距离真医生到来的日子不远了。

终于有一天,我照例又被安排和医生打扮的人见面。这一次是个比以往都要年轻的女孩。陪同人员离开后,整个房间只有我和她相隔一张桌子。我始终一语不发,只是默默流泪。在防空洞里生活了一年,我患上了很严重的风湿,整个腰身都无法直立,而且潮湿的环境让我脸上、身上起满了湿疹,混身散发着腐败植物的味道,已然不像人样。那个年轻的女医生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我流泪的眼睛。许久以后,她还是不说话,沉默地看着我流泪哭泣。只是在站起身离开时,她拿出一只手帕,慢慢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整个过程中也同样一言不发。终于在她即将离开牢房的时候,我停止哭泣叫住了她。

一年的监禁生活将我的性格改变很大,长久不与人交流也严重地影响到我的心理健康,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面对她倾述时,自己的情绪极不稳定,已经有严重的抑郁症转发躁狂症的表现,但我却毫不在乎,因为我相信她。我告诉女医生,这些同样有着医学知识的人是在运用医学实验中的刺激反应来训练我,像训练一条狗那样改造我。甚至他们在每次我不向外界说话的情形下,都会在事后给我吃顿好的,亏他们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对待一名心理学博士。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真的呢?女医生同情地问道。

因为我在流泪。我看着她说:一个真正的心理医生,不仅需要有丰富的心理知识,更要富于同情心,以自己的生命去感受对方,这样才对方倾诉的时候才能让对方感觉到心理医生的共感(心理咨询术词,指心理医师不以外界客观的或个人主观的参照标准,而是设身处地的从被访者的参照标准去体会其内心感受,从而达到对被访者境况的准确理解。)。当那些心理医生看到我流泪而不说话时,不应该还是以一种职业性的态度追问问题,也不应该马上质问那些人为什么我只会光流泪而不说话,而是应该和你一样,就这么坐着,不说话。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虽然不说话却每回都在流泪的原因,我一直在等,等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一个真正的心理医生。真正的心理医生应该像你一样一直用眼神注视着我,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能感受到我所受的委屈和悲伤,那是无法伪装出的眼神。

也就是说,你的泪水是种表演?女医生继续问我。

是的,而且表演得和真的一样。要知道,我是心理学博士,他们所做的不过是行为心理学的皮毛表现,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呢?当然,一开始我也真的是很绝望,因为他们派来伪装心理医生的人个个都是天才演员,你光凭他们的行为、举止和谈吐上,你根本就看不出他们是装出来的,真的,一点马脚都没有,不管我是斥骂还是恳求,他们的反应都是一个职业心理医生应该有的各种反应,那时候我真的不知用什么法子才能分出他们的真假来,我每次都信以为真,我每次都把信任就这么交上去,结果每次都被杀伐地鲜血淋漓。你不知道,肉体的折磨还是有尽头的,可精神的摧残却是无止境的,一次次的信任换来一次次的欺骗,但下一次你却还是要将仅剩的信任交出去,再赌一把。但在我放弃前我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因为那真正的咨询只有一次,我知道只有那么一次,唯一的、真实而且宝贵的一次。我曾经偷偷地哭过,因为我真的绝望了,我抱着自己满是伤痕的身体,哀叹自己面对这虚伪的世界无能为力,但恰恰是这泪水,这真实情感的流露,使我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机会,是的,他们这些家伙忽略了人类的内心世界,而我从今后就要利用这个他们所忽略的世界,我要用泪水来检验记者的真假,这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这只有我这个对行为心理学研究得最透彻的行家才想得到。

但,要是我也是假的呢?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面对情绪越来越高的我,女记者继续问。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感,不会是假的,难道我连这也看不来么?他们这些铁石心肠的行为派能控制人类的语言与行为,却无法控制人类的情感,人类的情感是一种不可测量的东西,虽然我们能够感受到所有细微的情感特征,但即便最厉害的心理学也只能去研究它们的表向,根本没办法将它们完全的分解、测量,更没办法控制它们,这就是没有理智和情感的家伙们的控制盲区。你看,你、我这样正常人的情感,是可以控制的么?所以,我知道自己成功了。

面对我的话,女医生眼里流出了泪水。这泪水让我无比振奋,因为在此之前我也并非有百分百的把握,如果说泪水是我的第一层表演的话,那么刚才的话则是我的更深一层的保护。因为在异性的心理咨询,会有极大的机率发生移情现象,像我这样一直被囚禁,过着长达一年非人生活的病人,如果遇到真的医生,发生移情的情况会更高。我刚才的种种表现都已经表示我对她发生移情,我对她的好感与信任已经远远超出对一个心理医生。而她的泪水告诉我,她对我也产生了反移情,同样在异性心理咨询中存在的情况,虽然机率不高,但这更表明她的身心正常,不可能是一个伪装者。在那一次,我终于放下所有警惕,和她足足说了一天,将我在这一年里受到的所有遭遇都告诉她了。

在离开时她握着我的手要我继续坚持下去,正义始终站在我们身边。她答应我从这离开后会马上将咨询的结果公布于众,还我一个正常公民应有的自由与公道。因为她是一个真正的心理医生!

女医生走后,我依然遭到毒打,可是这一次我甚至感觉不到肉体上的疼痛。无论你们这次打得多重,都是没用的。开始我还在心中尽情地嘲笑他们,可是当年轻的女医生走进来时,我看到她的手臂上的红色袖箍时,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这么说那个女医生也是假的。你不是说情感不可以控制的么?听到这里,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有股东西不吐不快。我明明知道这个不可能改变的结果,但我却总还是保留着一丝希望。

是的。他回答地干脆果断。你不要忘了,我自己的泪水本身就是一种表演,一种伪装。他冷冷地提醒,可能是因为沉浸在那段不堪的回忆中,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年青人,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伪装的,包括什么真挚的情感,记住,人类的一切都有可能不是真的。在那个女人离开时,她俯下身子叫我老师,而我至始至终都没有认出这个我曾经的学生。从那天起,我便不会再哭,无论再来多少医生、记者或者官员,我只是任何表情,一言不发。直到他们重新把我从防空洞带出来,告诉我一切都已经结束时,我依然不知应该做何反应,那时距离我第一天被送进防空洞已经足足六年。在这六年间我父母相应去世,和其它家人也彻底失去了联系,得知这一切的我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最后直到被人强行注射安定。随后我便被人送到了这所精神病院,再以后发生的事情我都已经记不清楚,可能是和我在这里生活得太久有关了吧。

说完这些他整个人瘫倒在床上,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我能感觉到有什么正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他的面容和状态都仿佛比刚才衰老了十岁。我不忍心再去打扰他,轻轻给他盖上被子,退出了病房。

站在走廊里,我能感觉到从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涌出向我压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无法呼吸,混身的肌肉都随之颤抖,整个眉弓至鼻尖都被鼻泪腺中充满的泪液挤压得酸痛。我冲向护士站,在那里我看到我的老师,他正和护士长聊着什么,他们的表情是那么轻松、愉快,这与精神病院里的阴冷气氛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笔记重重摔在桌上,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的老师却已经微笑着问我。

怎么样?他又给你讲了什么故事?是说自己是归国的心理学博士?还是在战火中失去爱人的军官?

故事?我的话到嘴边却被硬生生咽下,如同被按下暂停键,我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发出不适的嘶叫声。

我的老师笑着告诉我,病房里的老人不过是个演员,爱演戏而已,可是由于总是无法达到自己要求的艺术效果,最终作茧自缚,精神失常。但自从住进精神病院,反而戏开始越演越好,游刃有余。还真是不疯魔不成活。

走出医院,我脑子依然晕乎乎的,薄雾已经退去空气中,满是被阳光晒死的霉菌的味道。我大口呼吸着空气,毫不在乎有多少花粉被吸进呼吸道。一连续的喷嚏,和那无法抑制的泪水让我心里感觉很踏实。

因为,我知道这些总该是真的。

【完】

P.S.本故事纯属虚构,是根据本人很喜欢的一个小说仿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