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冯毅的车上,并没有抱怨。我想我之前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他颜面扫地。所以我选择了沉默。可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张口去问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一个先知已经洞察了一切。他递给了我一瓶拧开的水和一张纸巾。车里没有开电台,只能听到嘈杂的发动机的声响。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不想回学校了。”
“那你就住在我家吧,有很多房间供你挑选。”
谈话结束了,我们转道去他家的路上,并且依然没有说话。
他打开房门让我进去,一切整洁,但一点也不温馨。我的感觉就像是进入了一个超豪华的酒店一样。他让我挑选客房,可是我走了几间发现并无二致。所有的摆放都整齐划一,而且努力地抹去了上一任留宿者的印记。我感受到了一个说不出的尖锐与怪异。就好像墙上挂的那些画一样。那些画很大,每张也都很相似。好像要把唯一的主题无限地重复下去。画里都有一个裸体的人,而且背景十分简洁。都是那个单独的裸体者独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之中,比如一个房间,一条廊道,乃至一个箱子里。画中裸体的人物都不是很美,是很普通的身体,但这些人简简单单地住在那里,他们的方式有力而特别。我感觉到这好像是一种沉淀,是画家倾注的时间和感情。那是一种出人意料的时间和感情。我仿佛聆听到了当时作画的场景,画家用自己的笔锋在渲染着一种情绪,是一种压抑和等待,他们被局限在某一个空间里,是一个画里看不到的空间,他们在这个空间里等待,就像一滴墨水等待着沉淀在一个巨大的杯底。
我不觉心头一紧,一般人怎么会在家里挂这样的画,而且这个画家署的是一个中文的名字,但这个名字根本没有被人们所听说,又不成名,又不成家。以冯毅的资本和学识,怎么会在家里让这样的一组作品煞了风景,我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我问冯毅,可他就像是没听到一样地转开了话题。他让我四处逛逛,自己躲进浴室洗澡。我不知道从哪看起,摆弄了摆弄他家散落在四处的各种雕塑,可是有些前卫的造型实在不能理解,而且我知道这些东西一定价格不菲,如果失手打破了可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于是我选择了冰箱。人们购买冰箱是为了储存食物,但我认为,看一个人的冰箱不失为是一种了解人的途径。因为人如其食,看一个人的冰箱可以知道他对生活的态度。冯毅的冰箱只有三种东西,酒水,调味料,和酸奶。其他的空空如也,冷冻区里也几乎没了存货,我觉得他并不爱生活,也不懂得生活,他只是把自己光彩照人的表皮打理得很好而已,我耸了耸肩,撇了撇嘴。毕竟看到别人不想被外人看到的弱点总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我甚至在想将来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毕竟一个老男人一个人过真的不容易。厨房其他的东西上也或深或浅的落下了一点尘土。我拿这些没有办法。当我一只脚刚从厨房里跨出来的时候,冯毅就从洗手间里跑了出来。洗澡能洗得这么快我也是佩服,不过明显看出来他心神不宁。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你要不也去洗个澡,洗手池下面有洗漱用品,都是新的,你拿来用就可以。”他强拧出了微笑。我终于看出了他的皱纹。我调皮地笑了,和他擦身而过。又转过身来捏了捏他长皱纹的地方。我头也不回地向浴室走去。
“感情男人也有卸妆这么一说。”
我在里面洗澡,可以听到外面翻箱倒柜的声音,我装作没听见,我觉得男人有的时候也挺傻的,他们撒的谎很容易被戳穿。但是他们撒谎的时候又很可爱,如果他们绷起脸跟你一本正经地说话的时候,多半都是冷若冰霜的。他的澡洗得格外快,而我却故意地拖慢了时间。直到我再也听不见了响声为止。我穿好衣服,再抱着浴巾出来。外面的模样着实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点起了蜡烛和台灯,空气中也弥漫起了精油的味道。不知道他从哪里开启了水循环系统,玻璃地砖下面水流潺潺。他自己也换上了一件更好看的睡衣,给我拿了一双舒服的棉拖鞋。这一切在没有经过彩排的情况下临时发生,房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着实喜人。我上前拥抱了他。
“这里真是漂亮。”
他邀请我去他的卧室看看,我随他通过暖色的地毯和精致的门廊。他的床是酒红色的,床单上的暗纹我也喜欢。透过落地窗我看到了这个世界已经入夜,人们已经接二连三地睡着了。冯毅出门接了一个电话,很快又回来了。还给我带来了一瓶柠檬水。我从他的窗头竟然找到了一本安徒生的童话!这可把我给乐坏了,我要好好地审问他,直到他难堪地说不出一句话为止。我坐在床上,我让他背过身去闭上眼睛。他认为这是小姑娘们玩的游戏,一切都言听计从。我把那本安徒生童话放到他的眼前,他以为是什么惊喜,徐徐地睁开了双眼。
“快说快说,这是什么东西啊?”
“你别闹了,快放下。”
“快说,这是什么东西啊。”
“不就是安徒生的童话嘛。”
“你一个大男人的枕头边上怎么会有安徒生的童话,你是不是变态,你说,你是不是变态?”
“我这是买来送给你的好嘛。”
“怎么可能啊,你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来,你怎么可能是买给我的,就算是你给我的礼物,怎么还折着角呢啊,我看看这是哪一页啊——《丑小鸭》!哈哈,这么大了还看《丑小鸭》你害不害臊啊。”
“没错,是我看的,我真的觉得安徒生写得很好,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把身子转过来,把书送还到我手里。然后对我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他又要说一些不容置喙的大道理了,不过他这个样子很是让我着迷。
“只要你曾经在一只天鹅蛋里待过,就算你生在养鸡场里也没有关系。你看他写得多好,它告诉我们,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绽放自己的光芒。还有《海的女儿》,它告诉我们美好的爱就是一种牺牲。还有《卖火柴的小女孩》,它告诉我们生活中有我们无法承受的苦难。”我真的难以置信,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放着光芒。
“我就喜欢看这样的文章,我看够了现实中人们的嘴脸,就像有些作家矫揉造作的修辞。我也不喜欢看那些社会的黑暗与人性的伤痛。这些我也感受了足够多。至少在现在,我与其相信世界上有纯洁无暇的爱,还不如相信世界上某一片土壤上正在孕育着新的童话。”
我又被他的认真打动了。我想他已经把我拽向了一个童话的世界。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我的眼中可以过得这么无忧无虑而且浪漫。我愚蠢地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分享,他说当然。不过在我看来自己仿佛已经退化成了一个孩子。
“第二天,当女用人把炉灰倒出去的时候,他发现了锡兵已经成了一颗小小的锡心。可是那位舞蹈家留下来的只是那颗亮晶晶的装饰品,现在已经烧得像一块黑炭了。——《坚定的锡兵》”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需问天。唯有真心不可破,华表外物散云烟。原来童话真的不是小孩子的专属。多想等我和冯毅一样大的时候,留下的不再是一句慨叹。
他给我读完,我感到了一丝困倦。我在想我在哪个屋子睡觉,可是真的没有什么好挑选的。当我正想让他给我做决定的时候,门口的门铃响了起来。冯毅起身去开门,我不知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来客。他们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然后当冯毅再进屋的时候,手里抱了一大捧玫瑰花。是一大捧,我觉得可能都会有上百朵之多。他说刚才他要求助理来送花的,我顿时又困意全无。他问我花香不香,我说香。之后我们盘着腿坐在床上。他接着念他的童话故事,我饶有兴致地撕掉一朵朵的花瓣。我突然又想到了《美国丽人》这部电影,我也想尝试一下被花瓣掩埋的滋味。我打断他,让他陪我一起制造花瓣。我们得逞了。完好的花一朵不剩。花瓣和他酒红色的床单融为一体,我躺在花瓣中,嗅到的自己都是香的。我又突然想到电影中的玫瑰花瓣,是飞舞的,可是,我该怎么办才能让花瓣飞舞呢?
冯毅又帮我解决了难题。他爬到了床上。亲吻我,抚摸我,我受到了惊吓,我的四肢不听使唤地摇摆。他的也是。花瓣被我们舞动得真的飘了起来。除了没电影中的那么优美,其他的都是一样的。然后有那么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像一朵花一样地绽放了。之后,我学着做一朵美丽的花。如何招蜂引蝶,如何展现出最美丽的自己,同时享受着作为一朵盛开着的,最美丽的花的快感。我忽然又想起了圣诞节我们聚会时候的情景,那雪中的一片片落花。这样或那样的花瓣飘飘洒洒,今夕何夕。
一切都结束了。花瓣停止了舞动。我像一朵被吸完花蜜的玉兰,低下了头。感觉自己变得好空。我流了好多的血,多到我和冯毅都吓了一跳。床单和花瓣都被浸染,我躺在了一片血红色的海中。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样钻心的疼痛,就像我的左膀右臂向着不同的方向用力地撕扯。但我找不到始也找不到终。我感觉到自己被裹挟,也觉得自己被欺骗,但我的无名火也不知道该赖在谁的头上。我用手抓起蘸着血的花瓣,我把它们扬向空中,可是它们的姿态不再优美。我觉得我和这些花瓣是一样,我们的身上都沾上了甩不掉的污秽。我好害怕,我还能不能飞得再高。我好害怕,我还能不能和上一秒一样,我的上一秒还能不能跟上上秒一样,这些都是问号……谁能帮帮我,谁又能救救我。上帝,您听到您的子民在这里的呼唤了吗,然而您的指引又在何方……我突然之间哭了出来,号啕大哭,放肆,肆无忌惮。我不顾我凌乱的头发和花掉的脸。冯毅死命地抱住我,嘴里一直说着没事没事。我捶打他,咒骂他。他再也一言不发。
我折腾累了。
我们换了一间房间。
他一直抱着我,从一个屋到另一个屋,直到我认可的那一间。他把我轻放。给我盖好被子。我还让他抱我,我枕在他的胳膊上,他没有怨言。我开始表扬他,夸赞他,不对,是赞美他,我想给他写下十四行诗,我想歌颂,我想纪念,我想让这一天成为纪念日。我想要极夜,我想让白天不再到来。我想要时间,我想要自己。我想要他,我想要爱,我还想要永远。我想把这些愿望都讲给他听。可是在我张开口之前,他先说了一句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