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毅每天还会找我,打电话,发短信。问我过得怎么样。但都是寥寥几句话,我看得出他不是那种腻腻歪歪的人。前天晚上的时候他真的还教会我了一道西方经济学的题。让我对他的学历没有了任何质疑。他让我今天晚上八点在校门口等他陪他吃晚饭,作为我对他的报答。我欣然地同意了。
说真的,他让我有了一种爸爸的感觉,自从我父母离婚之后,那种感觉就消失了。存留在记忆中被封存,而且上面还落满了灰。他默默地关心着我,但又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候甚至都让我搞不清楚那天他对我的搭讪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告诉我他对缘分的独到见解不成?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这样的日子我可以过得肆无忌惮。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有人从内心里照顾自己,萍水相逢,让我心生温暖。
他又换了一辆奔驰来接我,开车的时候他看似不经意地捉住了我的手,我觉得不舒服,又挣开了。他又问了我学习生活的情况,在我觉得他和家长一样烦之前,他果断地闭上了嘴。我们也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他请我吃西班牙菜,当天我嗓子不太舒服,太咸的东西我不想吃,我也就草草用面包和汤填满了肚子。席间他给我讲了很多美国的故事,我没去过,一切就当听了个新鲜。他随口带出来了几句英文,我觉得很好听。就在网上随便搜了长长的一片文章拿给他念,他念得特别有感情,升降平仄,抑扬顿挫,还有面部和肢体语言。最后念完的时候,他张开双臂,我们礼节性地抱在了一起。松开之后,我坐在了他的旁边,一个方向,自然而然的。他很高兴,又加点了一杯红酒,他硬要我喝,我跟他说我没有酒量,酒精过敏。他不置可否。他又说了一堆公司的事,现在经济不景气,什么也不好做,老百姓自己钱包里也没有钱,更别提用来消费。他说的话都好实在,没有官话套话,也一点也不“高大上”,我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分析经济的时候会叽里咕噜地说出一系列我弄不清楚的名词,结果深入浅出。他说着说着就不那么高兴了,一脸的担忧写在脸上,不是积极也不是消极。我慢慢地不敢提问,我不知道哪一块是雷区,哪一点是他现在不能解决的问题,问出来让我们两个人都尴尬。我突然想到以前我爸爸在谈论工作的时候我也是这般静静地听,好像。我是真的不想坏了这一晚的兴致,我尝试地开始喝了一点酒。我跟他碰杯,我能看到红酒在杯壁上形成的帘幕,也可以看到里面激起的涟漪,碰杯的声音很好听,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游戏。把相同杯子里装上不同高度的水,然后用筷子叮里咣啷地敲。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两个人二重奏,最有意思的一回我们四个小姑娘把自己家的玻璃杯都拿出来,放到楼门口的车棚底下,叮里咣啷的声音又脆又大,响声都盖过了收废品老爷爷的波浪鼓声。只是后来我妈说敲锅砸碗的像个乞丐,就禁止我玩了这项游戏。我还想起了我跟邻居家的丫头到河边,看到一群小男孩在河边打水漂,有一个穿蓝衣服的男孩打得最远,而且比第二名还要远很多。邻居丫头说那个人是他的表哥。说话的时候可神气呢,我没有表哥,所以只好作罢。还有好多好多小时候的事儿,都挺好玩的……
我的头开始晕了,而且酒在胃里想吐,我连一杯都没喝完,看着杯子底儿的酒也怪不好意思的。
“瑜皎,你想什么呢?”
“想我小时候!”
“说出来听听嘛。”
“不说……不想说。”
“那不说我们就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不行……等会儿再回去。”
“在这儿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那咱们说说话。”
“说话……说话……说,我认你当干爹好不好?”说完我哭了,我趴在他的腿上。我能感觉到别人都在看着我们俩,在这样的一个餐厅,有我这样的顾客,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我能感受到他的尴尬。他也没有回答我,对一个疯子根本就不用说些什么吧,他买完单,找的零钱也没有拿,把我搀回了车里。
他没有把车子开回学校,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他把我带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旁边有一条水渠,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慢慢地醒酒,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在水边上走。天黑下来,北斗七星歪在天上,七颗星的亮度并不平均,有的明亮,有的暗淡。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天空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我虽然是一个女孩,但是我也对天空充满了好奇,以前我都是通过水的倒影去观察天空,我们家那里,天也清水也清。我一直好奇什么是黑洞,对于我这样的一个文科生而言,理解那些物理名词是困难的。有的科学家说黑洞是传送门,这句话我记了下来,我相信有外星人,也相信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到达过去和将来。我问冯毅什么是黑洞,什么是宇宙。我晕晕的,走着路就会打个趔趄。他一边扶我,一边给我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讲什么是维,什么是弦理论。
“你给我闭嘴!我爸就是个老师,我最不愿意听你们这些人说话的语气!”
他立刻闭了嘴,而且闭得很严,好久没跟我说上一句话。走着走着他捡起地上的石子,随手一扔让石子在水面上跳了五下。
“你还会打水漂啊?”
“会啊,我们那个时候的小男孩都会。”
“噢,我有一个表哥也会,他打得可好呢。”我随口一说,发现自己至今也不能将那件事忘怀。
冯毅问我会不会开车,我当然不会,我觉得自己这么笨肯定学不会,而且我也不想当马路杀手。他说现在挺晚的了,路上没人,问我要不要试一下,而且他可以指导我,也可以一起开。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好”,也许酒壮怂人胆吧。反正我一直认为有他在身边就不会有什么闪失的。我相信他,我闻着他的香水味就相信他。他把车的顶棚放了下来,一开始我们两个都坐在驾驶位上挤着。他坐在我后头,我们一起抓着方向盘。我负责踩油门,我的油门一踩一松,车子一耸一耸,和油田里的磕头机一个频率。我们的嘴笑着咧得很大,风吹得眼睛痒痒的。之后他换到了副驾驶的位置,起先我不敢开,冯毅就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告诉我我放心大胆地走,车慢慢地起步,他点燃一支烟,把烟气吐向空中,吐向四面八方。以前我很讨厌男人抽烟,但在当时,我并不觉得。
车子像一条蛇一样地在马路上摇摆,越开越快,快到我们都变得不再淡定。但那时候没有人想让它停下来,它就好像要穿越地平线,要开往月亮,要飞起来。我们尖声叫喊,遗憾的是附近没有一个人,但凡有一个人的话他们都会为我们喝彩。我们看到自己的衣襟在飞舞,毫无规律地驰骋。他的领带夹反射着来自路灯的光,但是,比路灯更汇聚,更闪亮,更璀璨。那束光迷离着我的双眼,把我的瞳孔照得发亮。
“你那上面的是钻石吗?”
“你说什么?”冯毅冲我喊道。“车开太快了,我听不清!”
“我说,你的领带夹太晃我的眼了!”
“那就让它见鬼去吧!”他把领带从脖子上抽了下来,径直抛向了空中。那质地真的完美,在黄光的照射下,就像是用葡萄酒织成的锦缎,它在风中荡漾,迟迟也不肯落下,像是《自由引导人民》中自由的女神高举着旗帜。它在替我们呐喊着“胜利、解放和自由!”我们绝尘而去,领带落在一片黄叶之中,在那个清澈凉爽的夜晚。我们,再听不见蝉鸣。
车子在车灯的指引下前进,这样可以保证它永远不会停止。我们路过一个人行道口,一段段的人行道似乎构成了一架梯子,通向树顶上空的一个秘密的地方——如果我们可以攀登上去的话,就可以吸允到生命的琼浆和幸福的蜜水。我们这一路开过,就像是在挑战,挑战上帝给我们的局限,寻找我们自己命运的边缘。用车轮卷起的泥块进行还击。
“你想开到什么时候?”
“开到我抓住风为止。”
“抓住什么?”
“抓住风!”
“走!我们去抓风!”
我那晚的酒醒得实在是晚,可是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激发起他和我一起疯的冲动。他实在太成熟了,稳得像一片海。他可以用他的一支臂膀将我罩得密不透风,但他却把我连同钻石一起抛向了空中,他把我映得和星星一样耀眼。让我过得无比快乐。他也许是想向我证明他还没有老,可是在我心中做什么都是多余的。我要让这片海翻起更大的波澜,当然自此起,我也不再想拘泥于一支帆船。
我不知道那天我开了多久,开到了哪,我也不用管我开了多久,我也不在乎我开到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