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这次吃饭本来是件很高兴的事,却变成了诉苦会。首先是副所长爱人先哭了起来,她说,看到我爱人一天那么高兴,她很自卑,由于她是孤儿,副所长家里也没什么人,她生小孩后什么都要自己做,还要下地干活,不仅腰腿疼得要命,而且还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每天疼得腰都直不起来,所以她一天没精打采的,非常痛苦。紧接着是段助理的爱人,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婆婆、公公整天不高兴,乡下那些有封建思想的人也瞧不起她,她觉得身体上的伤痛和苦累都可以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别人的白眼。她拉着我爱人的手说:“妹子看你有多好,有儿有女,儿女双全,多幸福啊。”她一说起生儿育女的事,所长爱人更是一肚子苦水,她对段助理的爱人说:“你尽管生了三个女孩,但还是有啊,我结婚这么多年,没有孩子,苦药汤喝了无数,白眼看了无数,我真是受够了。还有人劝所长离婚,说你们家这个‘军用品’不行,你再换一个吧。你说气人吧,将我们叫‘军用品’。”所长爱人愤愤地说。我爱人听到这儿也哭了出来,她说:“你们看到我每天挺乐观的,其实我生女儿后得了产后风,我也是浑身都是病,可是生活还是要过,孩子还是要好好管,整天愁眉苦脸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她提议:“回头让他们几个去找一找柴军医,给我们几个好好地做一做妇科检查,请她给我们几个好好调理调理,今天我们好不容易凑到一起,我们不说这些,我们吃饭,吃饭。”
过了几天,我们几个找到卫生队队长把现在来队的几位家属有病的事说了,卫生队队长一听,就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我们在部队,老婆、孩子在家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她们好不容易有一个休假的机会,应该给她们检查一下身体。”于是卫生队很快组织了团里所有来队家属到地方医院进行了体检,并且向团里汇报。从此以后我们团里形成了制度,凡是来队家属,只要自己愿意,都可以由团里统一组织体检。经过检查所去的家属几乎大部分都有妇科疾病和其他方面的疾病,团里的干部对于团里所做的这件事都很受感动,极大地调动了干部的工作积极性,对于稳定干部情绪、稳定军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通过检查,发现副所长爱人的病最严重,地方医院建议住院治疗。地方医院的妇科主任是一位很豪爽的女同志,她认为我爱人的病也比较重,她建议我爱人也治疗一段时间再走,我爱人说:“谢谢主任的关心,假期一截止就准备回去,我回去后根据这儿的检查结果,进行治疗。”而所长的爱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人胖了也显得年轻了。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和所长开玩笑:“有没有情况?”所长笑了,说是有情况,我们一伙人把他抬了起来,欢呼了一番,然后逼他唱《打靶歌》,“走向打靶场高唱打靶歌,豪情壮志震山河……亮一亮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得准来打呀打得准……”听着所长变腔变调地唱着,我们特别开心。副所长爱人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病也好多了,由于身体好多了,人也开朗了许多,我爱人走后,她主动到厨房帮忙。
我爱人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她除了帮厨、帮助战士们缝补衣服,还指导我们所里的干部、战士写文章,给报纸、电台写新闻稿,帮助我们所排节目,有时我拉二胡,张技师拉手风琴,我们大家在一起唱歌,使我的孩子也很受感染,到她们休假满了之后,我儿子竟然学会了很多歌,随着他和战士们越来越熟悉,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还主动给大家唱一首歌,尽管他的动作笨拙,表演起来却很有阳刚之气,非常可爱,大家都很喜欢他。战士们很尊重我爱人,有些事不跟我说,但是和她说。她由于长期做青年工作,对战士们的心理掌握得很准确,有些战士有这样那样的思想问题,跟她说,但是不跟我说。我爱人就给我提意见,说我有时太严肃了,战士们有些怕我。因此有什么事就给她说。她一提这样的问题我就知道,战士们跟她说什么了。我就跟她说:“我们是部队,还要讲服从命令、听指挥,还要讲纪律,不能拿你们地方的那一套来我们部队用。”她却说:“你有了缺点不敢承认,还在强词夺理。”其实我也明白,我那时之所以在所里有那么高的威信,与她所做的思想工作有很大关系。我很感谢她,我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她身体也不太好,在家里既要工作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本身就够忙、够累,来到部队还是这样忙忙碌碌,我心里有点于心不忍,可是她却很愉快。她就这样忙忙碌碌地把假期度完了。她和孩子们要走的时候,不仅我心里恋恋不舍,战士们也舍不得她们走,他们把家里邮来的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给我的孩子,她们娘仨走的时候,战士们轮流抱着我的两个孩子送了一程又一程。
我爱人在临走的时候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个问题,她说:“你们所的战士们都生龙活虎的,唯有那个叫罗宏喜的一声也不吭,整天闷闷不乐,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战友们玩,他似乎有什么心事。”我说:“你也发现了,我看也是,肯定他有什么事情藏在心里。”“对于这样的战士,你要多留点心,帮助他解开心结。”我爱人语重心长地说。我说:“我也注意他很长时间了,我正在试图走进他的内心。”
罗宏喜烟瘾很大,他知道我不抽烟,于是他每个月都把我的烟票用了,每个月几元钱的津贴,几乎都抽了烟。因为我那时是所里的指导员,同时还兼着所里光学技师的工作,我有心多接近他,以便多了解他,于是我就让他跟着我学习光学器材的维修。我们的光学车间不大,里边除了我们两人的工作台就是一些工具。每天除了我给他讲解光学器材的原理和如何修理外,他几乎不说话。不过他学的很快,时间不长,一些小问题他就可以独立处理了。有时我要给所里讲课,我起草的讲课稿,他就帮我抄写出来,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从字上看他还是很有才气的。我还发现,他虽然不吭气,但是心很细,有的战士脱下的脏衣服、臭袜子放到床上忘了洗了,他就悄悄给洗了,晾干后又悄悄叠好放回去。也有被别人冤枉的时候,有个战士脱下的脏衣服的口袋里装了一盒烟,他洗之前把烟掏了出来,放到了枕头上不知被谁拿走了,结果这个战士就问谁动了他的衣服。他说:“我给你洗了在外面晾着呢。”这个战士又问:“那么我的烟呢?”他说:“我给你放到枕头上了,这阵不知为什么又不见了。”这个战士又说:“我知道你狗日的抽烟最凶了,肯定是你以给我洗衣服为名,拿我的烟抽,没烟抽你说一声,何苦这么偷偷摸摸的呢?”罗宏喜脸涨得通红,上去就给了这个战士一拳,将这个战士一下子打到在地上,这个战士爬起来就跟他厮打到了一起,其余的战士赶紧把他们拉开,有的战士赶紧跑去喊我,我过去一看是为这事,就把我看到的罗宏喜给他们几个洗衣服的事说了,他们班的几个战士听了以后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和他厮打的战士一直低着头。这个战士抬起头后我看到他满脸泪水,他一把抱住罗宏喜小声说:“对不起。”让我没想到的是全班战士一起热烈地鼓起了掌,罗宏喜也感到不好意思了,低声说:“我打你也是不对的。”随后,从枕头后的床板缝隙找到了香烟,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罗宏喜也很感激我对他的帮助,和我的感情也更亲近了一步,从此罗宏喜的话多了一些了。他人很勤快,早上起的特别早,起床号吹响的时候,他已经把所里的院子都扫得干干净净了。他把我们的光学车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班的玻璃也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他还是不多说话,他也发现我在悄悄地观察他,他不正面看我,见了我总是把头低下,但是,我还是发现他想和我说点什么。过了一段时间,部队开始冬季拉练,我们的科目是冬季车炮及人员隐蔽演习,我们的炊事班就设在我们所在的荒原边上,在地下挖一个灶洞,在地上再挖一个锅形,地面刚好形成了锅台。我们在锅台上方又搭了一个白色的帐篷。为了隐蔽的需要,保持和雪地一样的颜色,我们把皮大衣翻过来穿,让毛朝外,我们的车、炮也穿上了白色的车炮衣,为了伪装得更好,战士们找来了很多干树枝放到车、炮上面,干树枝落上雪就好像一个落了雪的小树林。白天干活穿着大衣不方便,我们就每人披了一块白色的斗篷。演习的侦察机大白天飞过我们头顶竟然没有发现我们。我们住的地方就是在荒原的下面掏一个拱形的洞,为了防止坍塌,洞的开间比较小,只能容下两个人。
天擦黑,我检查完战士们的洞以后我还是选择了和罗宏喜住一个洞,我们的雨披是那种方雨披,我们将一件雨披钉到塬的上沿作为门帘,把另一件雨披铺在毡子下面,将我们俩的皮大衣再压到身上,我们以为这样就很暖和了,结果我们睡下之后才感到又潮又冷,这时外面又刮起了狂风,呜呜直叫,风卷着雪把我们挂在洞口的雨披掀得呱嗒呱嗒响,罗宏喜又起来,把雨披下摆又从里面用土压了压。这时我又惦记着战士们,于是起来拿着手电筒到各个洞口去提醒战士们也要把门帘压好。回来后我们根本睡不着,于是我们就躺在那里闲谝,我们谝一些名著,他知道得还很多,甚至像《红楼梦》中的很多诗句他都能背得出来,如《好了歌》等,但是当我问起他的家,他愣了一会儿,没说话,因为在黑暗中我也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紧接着他像压抑了很久,突然哇的一声大声哭了起来。我一下子吓住了,我赶紧安慰他:“小罗,你别哭了,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共同解决。”然而他哽咽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于是,我们就这样默默躺着,我想这一夜我们都没睡着……
第二天我到连队检查火炮是否存在“带病”情况,后勤张助理就跑过来跟我说:“你们所的战士罗宏喜跟别人打架呢。”我去的这个连队离我们所露营的地方不远,于是,我就赶紧跑了回去,只见,罗宏喜和我们团成参谋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气呼呼的,谁也不说话。我走到跟前向成参谋打招呼,我说:“成参谋您好,对不起,我们的战士不懂事,惹您生气了。”结果,他说了一句话,惊得我目瞪口呆。他说:“我叫田成生,是咱们师作战科的。”“您说什么?您是师作战科的?您不是我们团的成参谋吗?”“那是我弟弟。”原来他们是双胞胎兄弟,真是太像了。他说:“听你们这个战士的口音,和我还是个老乡,可是他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气,我也不明白,他是不是对我弟弟有什么意见,认错人了。”我再一次向田参谋道了歉,我想到连队的事情还没办完,于是没有立即找罗宏喜核对这件事情。到了晚上我们都回到了山洞里,我就问他:“你今天怎么了,干吗那么激动?”这回他哭得更伤心了,我赶紧劝他:“没有过不去的坎,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咱们共同解决。”他停止了哭泣,哽咽着向我讲述了他的家庭的悲惨遭遇。然而当他说出来之后,我感到非常震惊,我也深深地感到,他的问题我是无力解决的。
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似乎很难收住,从他的谈吐看,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并不差,而且还算是能说的那种人。他这一讲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当我听了他的讲述之后所产生的愤怒、惋惜、同情是难以言表的。我为对罗宏喜产生那些偏见和误会而自责。于是我下定决心,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要好好爱护罗宏喜,帮助罗宏喜,让罗宏喜感到生活在这个部队的大家庭里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