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俩离去时,思嘉仍站在塔拉的游廊上。等到飞驰而去的马蹄声渐渐消失之后,她才像个夜游的人一样回到椅子上坐下。内心的痛苦使她紧绷着脸,嘴巴也因强装微笑而感到不适,因为她不想让这孪生兄弟俩看透她心中的秘密。她疲惫不堪地坐下来,盘起一条腿,内心涌起一阵阵悲苦。这悲苦愈演愈烈,直至她那颗心再也无法承受。她的心不时地在微微抽痛,双手发冷,一种即将被毁灭的感觉压迫着她,脸上便现出一副痛苦不已却又茫然无措的神情,就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从来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可现在,生活中第一次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于是就表现出这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来。

希礼要和韩媚兰结婚!

噢,这不可能是真的!兄弟俩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又跟往常一样在跟她开玩笑吧。希礼不可能、绝不可能爱上她的。媚兰那小个子女人像耗子一样,谁也不可能爱上她。思嘉带着鄙夷想着媚兰单薄瘦弱、孩子气十足的身材以及正儿八经的心形脸孔,这副尊容普通极了,简直到了难看的地步。而且希礼应该也有好几个月没跟她见面了。自去年在十二棵橡树举办家庭晚会以来,希礼到亚特兰大去的次数总共不会超过两次。不,希礼不可能在爱着媚兰,因为——噢,她不可能搞错的!——因为他在爱着她!她,郝思嘉,才是他爱着的人——她知道这一点!

思嘉听到嬷嬷笨重的脚步声传来,把过道的地板也震得直摇晃,她赶紧把压在腿下的那只脚放下来,重新调整脸部表情,使之显得更平静一些。让嬷嬷怀疑出了什么事,那是绝对不行的。嬷嬷总是认为,郝家的人从外表到内心全都属于她,他们的秘密也就是她的秘密;哪怕只有一丁点疑点也足以使她像猎犬一样紧追不放。从以往的经验,思嘉知道,如果嬷嬷的好奇心没有马上得到满足,她就会把事情捅到埃伦那,到时候思嘉就只好被迫向她妈妈供述一切,或是编造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谎言。

嬷嬷从过道里出现了。她是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却和大象一样有双精明的小眼睛。她黑色的皮肤亮闪闪的,是个地地道道的非洲人。她为郝家尽心尽力,是埃伦的左右手,却是她三个女儿的眼中钉,也是屋里其他仆人眼里的母老虎。嬷嬷是个黑人,但她的行为准则和自尊心跟她的主人们相比并不逊色,甚至准则还更高,自尊心还更强。她是在埃伦的母亲索兰格·罗比亚尔的闺房里长大的,而埃伦的母亲是个举止优雅、冷静严肃、鼻子高挺的法国太太,不论是她的孩子还是家里的仆人,只要他们礼仪不周,就绝对逃脱不了公正的惩罚。嬷嬷原是埃伦的奶妈,埃伦出嫁后随她从萨凡纳来到内地。只要是嬷嬷所爱的人,她都要加以调教。由于她对思嘉的爱特别深,又为思嘉感到无比自豪,所以,她对思嘉的调教实际上从来就没有中断过。

“那两个先生回家去啦?你为啥没留他们吃晚饭呢,思嘉小姐?俺已经告诉波克给他们多摆两副刀叉了。你的礼貌都到哪儿去了?”

“哦,我太讨厌听他们谈论战争了。若晚饭期间他们还要继续谈论此事,特别是爸爸也会来凑热闹,大喊大叫什么林肯先生,那我怎么受得了?”

“虽然俺和埃伦小姐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工夫,可你的礼仪并没比一个干农活的人好多少。你怎的没披披巾坐在这呢?夜风正当面吹过来!俺不是跟你说过,肩上没披东西,夜里的凉意会让你受凉发烧的。进屋去吧,思嘉小姐。”

思嘉故意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去,不看嬷嬷。嬷嬷一心想着披巾的事,没注意到思嘉的脸,思嘉为此感到很庆幸。

“不,我想坐在这看夕阳。夕阳太美了。你去把我的披巾拿来吧。求求你了,嬷嬷,我要坐在这儿等爸爸回来。”

“你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着凉了。”嬷嬷怀疑地说。

“哦,没这回事,”思嘉不耐烦地说,“你去帮我拿披巾吧。”

嬷嬷一摇一摆地走进过道,思嘉耳边便响起她在楼梯口轻声呼唤楼上的女仆的声音。

“喂,罗莎!把思嘉小姐的披巾扔下来给俺。”之后,她又更大声地叫道:“没良心的黑鬼!简直一点用也没有。看来俺得自己爬上去拿了。”

思嘉听到楼梯一阵吱呀作响,便轻轻地站起身来。嬷嬷回来时又会对她待人接物方面的失礼唠叨个不停的,思嘉觉得,在她痛苦得几乎心碎欲裂的时候还有人为这种小事唠叨个没完,这于她是无法容忍的。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心里想着该到哪里去躲避一下,以便让内心的痛苦得到一点缓解。恰在此时,她心头忽然掠过一个想法,心里不禁升起了一线希望。她父亲下午骑马到卫家的种植园——十二棵橡树去了。他是去提议购买迪尔西的。迪尔西是他的贴身男仆波克的妻子,可还属于其他主人。她是十二棵橡树的女仆总管和接生婆,六个月前两人结婚后,波克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缠着他的主人,要他去买迪尔西,好让他们两人生活在同一个种植园里。郝嘉乐被他缠得实在没有办法,那天下午只好出门去办此事了。

思嘉寻思着,爸爸一定会知道这个可怕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今天下午他实际上并没有听说什么,他也会注意到某些苗头,比如说觉察到卫家的喜悦之情呀什么的。只要晚饭前我能单独见到他,我就能知道事实真相——发现这只不过是那孪生兄弟俩一个令人讨厌的恶作剧罢了。

该是嘉乐回来的时候了,而假如思嘉想单独见到他,她就只能到车道拐上马路的地方去接他。她一边轻轻地缓步走下房子前面的台阶,一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往后看,以确保嬷嬷没有从楼上的窗户监视她。还好,从飘动的窗帘缝里,她没看到那张戴着雪白的头巾式帽子的宽大的黑脸庞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在窥视她,于是,她大胆地提起绿色的花裙子,顺着小路飞快地向车道跑去。她脚上穿着小巧、用缎带镶边的鞋子,这鞋能让她跑多快,她就尽量跑多快。

砾石铺设的车道两边,墨黑的雪松枝条纵横交错,在上方形成了一个拱形,偌长的车道便变成了一条光线暗淡的隧道。一跑到雪松那长满节瘤的枝条下面,她就知道自己已经不用担心屋子那边会有人看见她了。于是,她放慢了脚步。此时的她已是气喘吁吁的,因为她的紧身胸衣束得太紧了,她不能跑太远的路。但她还是尽可能快地往前走。很快她便来到车道尽头,拐上马路。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拐过一个弯,让一大片树林把她挡住,使自己和房子完全隔了开来。

她满脸泛红,喘着粗气,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等她父亲。已经过了父亲该回家的时间了,但他今天推迟了反而使她很高兴。这一耽搁便让她有时间缓口气,让脸上的表情复归平静,这样她父亲就不会产生怀疑了。她时刻都在期待着听到他哒哒的马蹄声,看到他像平时那样危险地飞速冲上山坡急驰而来。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嘉乐还是没有露面。她顺着路线寻视着她父亲的身影,与此同时,心里的痛苦又重新涌上心头。

“噢,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心里想着,“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她顺着弯弯曲曲的马路望去,早上下过雨后,马路上呈现一片猩红色。她的思绪已经沿着蜿蜒曲折的路径飘下山坡,直至流速缓慢的弗林特河,再穿过杂草灌木盘根错节、土壤潮湿而松软的河床,飘上下一道山坡,来到希礼住的十二棵橡树。现在这一整条路径也就剩下这个含义了——这条路可通向希礼以及他那座房子,房子就像希腊神庙一样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白色的柱子高高耸立着,漂亮极了。

“噢,希礼!希礼!”她心里想着,连心跳也加快了。

自从塔尔顿家的男孩告诉了她无意中听来的消息后,一种令人寒心、茫然无措、大难临头的感觉一直压迫着她,而现在,这种感觉被抛到脑后去了,代之而起的是已经在她心里燃烧了两年的那股爱火。

现在想起来还真觉得有点奇怪。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希礼对她似乎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吸引力。孩童时代,她看着他来来去去,但对他从来没有过什么想法。可是,两年前的一天,希礼刚从欧洲旅游观光回来后到她家作礼节性拜访。自那天起,她便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天,他骑着马沿着长长的车道走过来时,她正好在前门的游廊上。他身着灰色的绒面呢上衣,系着黑色的领带,镶有饰边的衬衫被衬托得完美极了。即使现在,她也还能想起那天他服饰的每个细节,靴子闪闪发亮,领带夹有个浮雕宝石做成的希腊美女美杜莎的头像,还有他一看到她就脱下来拿在手里的巴拿马式帽子。他飞身下了马,把马缰扔给一个黑人小孩,站在那抬头对着她微笑,一双慵懒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灿烂的阳光照在他淡黄色的头发上,好似给他戴上了一顶银白发亮的帽子。他开口说道:“哦,你都长大了,思嘉。”他轻步走上台阶,吻了吻她的手。哦,还有他那声音!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听到他的声音时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了这种不紧不慢、浑厚洪亮、悦耳动听的声音一样。

就在那一刹那,她就很想要他,就像她要食物吃、要马儿骑、要一张柔软的床好让自己躺在上面一样,既简单明了,又不可理喻。

两年来,他伴着她在全县四处活动,参加舞会、炸鱼野餐、郊游,还到法院去看审案。虽然不像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俩或是凯德·卡尔弗特那么频繁,也没有像方丹家年轻的男孩那样对她纠缠不清,但是,希礼没有哪个星期不来塔拉拜访的。

诚然,他从未向她求过爱,那双清澈的灰眼睛也从来没有思嘉在其他男人眼里司空见惯的那种热切的光芒。然而——然而——她知道他爱她。这一点,她决不可能弄错的。知觉强于理性,况且,从经验获得的学识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她经常会出其不意地发现,他的眼睛并没有露出无精打采或是远不可及的神色,而是带着一种令她费解的渴望和忧伤看着她。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她也不明白这一点。但在他身上,她不明白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一直都很殷勤礼貌,但又深不可测,远不可及。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思嘉就更不用说了。在这一带,人们总是想到什么就马上说出来的,所以,希礼这种含蓄的个性总是令人感到很恼怒。在县里平常的娱乐活动中,如打猎、赌博、跳舞和关心政治等等,他都不比别的年轻人逊色,还是他们中最出色的骑手;但是他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并不把这些愉快的活动当做生活的终结和人生的目的。他爱好书本和音乐,喜欢写诗,在这些兴趣爱好方面,他是茕茕孑立、无人可及的。

噢,他那一头金发为什么那么漂亮?他看似高高在上,为什么又那么殷勤有礼?他老爱谈论欧洲、书本、音乐、诗歌以及她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东西,这令她烦得要死,却又偏偏很想听,这又到底是为什么?无数个夜晚,当思嘉在房子前面半明半暗的游廊上和他闲坐之后,躺在床上总是辗转反侧,好几小时都无法入眠,只好用这一想法自我安慰:下一次他看到她时,他一定会开口求爱的。可是下一次来了又走了,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心里的那股爱火越燃越旺,愈烧愈热。

她爱他,她要他,但她却不理解他。她性格直率,头脑简单,就像每天吹过塔拉的清风以及绕之流过的黄色小河一样纯朴自然,至死也无法把一件复杂的事情弄明白。可是现在,她生平第一次遇上了一个性格复杂、高深莫测的人。

希礼天生就不是那种把闲暇时间用来做事情的人,一旦有空,他就把时间用来思考问题。他会用这种时间来编织与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关联的色彩斑斓的梦想。他会沉溺于一个比佐治亚州更加美妙的内心世界,极不情愿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他冷眼旁观着世间的生灵,既谈不上喜欢他们,也谈不上讨厌他们。他漠然观察着凡间生活,既说不上激动振奋,也说不上伤心失望。他按照这个世界原有的样子接受了这个世界以及他在其中所处的位置,而后耸耸肩,转而沉浸在他喜好的音乐、书本以及他那更美好的世界当中去了。

他的心灵世界对思嘉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可他为什么偏偏就能俘获她的心呢?这她自己也不明白。他这个谜一般的人物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就像一扇既没有门锁也没有钥匙的门一样。他身上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却使她更加爱他,而他那奇特、有节制的求爱只是更加坚定了她要把他完全占为己有的决心。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总有一天他会向她求爱的,这是因为她不但年轻气盛,家里人又对她溺爱有加,为此,她从来就没尝过失败的滋味。可现在却传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真像是晴天霹雳。希礼要跟媚兰结婚了!这决不可能是真的!

怎么说呢,就在上星期,他们俩在日暮时分一起从费尔希尔骑马回家时,他曾对她说过:“思嘉,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拘谨地垂下眼睑,内心却是一阵狂喜,心想这一幸福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可接着他又说:“现在不行!我们都快到家了,没时间说了。噢,思嘉,我真是个胆小鬼!”他用马刺驱了马一下,便跟她一起策马上了山坡回到了塔拉。

思嘉坐在树桩上,回想着这些曾使她感到无比幸福的话,突然间联想到另外一层意思,一层令人感到可怕的意思。他要告诉她的也许就是他即将要订婚的消息!

噢,要是爸爸现在回家来该有多好啊!她一刻也忍受不了这种忧虑不安、吊在半空中的感觉了。她极不耐烦地再次朝路上望去,可光秃秃的路面还是再次使她的希望落空了。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了,天边那一抹红霞已经渐渐退为粉色。头顶上的天空也慢慢地由原来的天蓝色变成了像知更鸟的蛋一样柔和的青绿色,乡间那种神秘、寂静的夜色便悄悄地降临了,把她笼罩在其中。整片乡野已是一派朦朦胧胧的景致。红色的垄沟以及开裂的路面已经看不出原有的带神秘色彩的猩红色,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褐土。路对过的牧场里,马匹、骡子和牛群把头伸出围栏,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等着人们把它们赶回牲口棚里去进食。它们一点也不喜欢把牧场和小溪隔开的灌木丛那黑魆魆的影子,于是都对着思嘉抽动耳朵,似乎很感激这人的陪伴。

在这种奇特的半明半暗之中,长在河边沼泽地里的高大的松树在昏暗的天空映衬下已是一片漆黑。尽管在阳光下它们是令人备感温暖的绿油油的植物,现在却好似一堵由黑糊糊的巨人组成的无法穿越的人墙,把它们脚下那条黄色的小河流给藏匿得无影无踪。河对面的小山上,卫家那些高大的白色烟囱渐渐隐没在房子周围橡树丛的浓密阴影里,只有远处星星点点的晚餐灯光告诉人们那里有一座房子。春天温暖、潮湿的气息一阵阵袭来,带来了新犁过的土地微湿的气味以及所有新泛绿的植物散发到空气中的香味,她便全然置身于这一片温暖的气息当中了。

对思嘉来说,日落、春天及新绿都不是什么奇迹。她漫不经心地接受了这些东西所蕴含的美,就像她平常呼吸空气及喝水一样。除了女人的脸蛋、马匹、丝绸服饰及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以外,她从来没有在别的事情上意识到美的存在。然而,此时此刻,塔拉种植园精心耕耘的田地上这种安详寂静、半明半暗的景致却给她忧虑不安的心灵带来了某种宁静。她深爱着这片土地,就像她爱她母亲在祈祷时灯光映照下的那张脸一样,可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有这份爱。

寂静、蜿蜒的路上还是没有嘉乐的身影。如果她再等下去,嬷嬷一定会来找她,把她硬拉回屋去的。正当她瞪大眼睛朝越来越暗的路面上望去时,她听见从牧场的小山脚下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看见马匹和牛群因受惊而四散开来。郝嘉乐回家来了,他正纵马穿过乡野飞驰而来。

他骑着那匹膘肥体壮、马腿修长的猎马,正往山坡急驰而上,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小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马上一样。他那长长的白发被风吹到脑后,他一边挥着鞭子,一边还大声吆喝着驱马前行。

虽然她心里充满了焦虑与不安,但此时还是带着无比的自豪深情地望着父亲,因为嘉乐是个出色的骑手。

“我真的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喝了一点酒后就老爱纵马跳过围栏,”她心里寻思着,“即使去年在此处摔破了膝盖以后也还是不改。你总认为他该吸取教训的。更何况他还对妈妈发过誓,说再也不跳了。”

思嘉一点也不怕她的父亲,甚至认为他还比她那些妹妹们更像她的同龄人。因为他经常跳越围栏,而且保守这个秘密不让他妻子知道,这给了他一种小男孩般的得意及做了坏事后得到的快乐。而这与她智斗嬷嬷得胜后的快乐如出一辙。她于是站起身来望着他。

高大的马到了围栏边,略鼓鼓劲,便毫不费力地一跃而过,就像鸟儿在空中掠过一样轻松,马背上的骑手也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喊着。他在空中挥舞着鞭子,白色的鬈发在脑后飘动。嘉乐并没看见在树影中的女儿,他在路上勒住马缰,满意地拍了拍马脖子。

“这县里没有哪匹马比得上你了,就是全州也没有。”他自豪地对他的坐骑说。虽然在美国已经待了三十九年,可是,他讲话时爱尔兰米斯郡的口音还很重。然后,他匆匆忙忙用手抚平头发,弄平皱巴巴的衬衣,整理好已经歪到耳朵后面的领带。思嘉知道,这些匆忙的整装都是为了有副绅士的仪容去面对他的妻子,让她认为,他拜访完邻居后是稳稳当当地骑马回家来的。思嘉还知道,这无疑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上前跟他搭话,又不必暴露她的真正目的。

她于是故意放声大笑起来。果然不出她所料,嘉乐被这笑声吓了一大跳;等到认出是她,红润的脸上便浮上一种局促不安的神情及充满挑战的意味。因为他的膝盖僵硬了,下马时颇为费劲。他让马缰滑到手臂上,脚步沉重地向她走去。

“哦,小宝贝,”他说着便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这么说,你就像上星期你妹妹苏埃伦那样一直在监视我,而且要到你妈妈那去告发我,对吗?”

他嘶哑、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点愤愤不平,但也有点连哄带骗的口吻。思嘉伸出手去把他的领带理好,同时开玩笑地啧啧舌头。他呼到她脸上的气息夹杂着波旁威士忌味和淡淡的薄荷香味,身上还发出嘴嚼烟草味、上了油的皮具味及马匹的气味——她一贯是把这些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和她父亲联系在一起的,而且也本能地喜欢上别的男人身上的这些气味。

“不,爸爸,我才不像苏埃伦那样爱打小报告呢。”她向他保证着,退后一步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他整理好的服饰。

嘉乐个子不高,身高只有五英尺多一点,但是膀阔腰圆、脖颈粗壮,他坐着时,不知道的人还会认为他是个大块头呢。他体格健壮,双腿却又粗又短,总是穿着能买到的最好的皮靴,而且站着时总爱两腿分立,就像个狂妄自大的小男孩。大多数严肃认真、个子矮小的人都会显得有点可笑;可在场院里,矮小而好斗的公鸡总是受人尊重的,嘉乐的情形也一样。谁也不会莽撞地把郝嘉乐当成滑稽可笑的小个子。

他已年届六十,满头鬈发已是一片银白。可他那张精明的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严厉、蓝色的小眼睛充满青春的活力,就像一个除了打扑克时要抓几张牌以外,从不费心去考虑比这更抽象的问题的年轻人一样,无忧无虑的。他的脸型极富爱尔兰人的特点,这种脸型在他很久以前就已离开的祖国到处可见——圆脸,面色红润,鼻子短小,嘴巴宽大,一副生性好斗的样子。

郝嘉乐表面上易怒暴躁,其实心地却是最好的。连黑奴受到训斥不高兴时,他也会看不下去,即使这黑奴是罪有应得也是如此。他还不忍听见小猫叫唤或是孩子啼哭。但他又很害怕自己的这些弱点会被别人发现。其实,不管是谁,遇见他五分钟之后就会发现他心地善良,可他自己对这一点却一无所知;要是他知道这一点,他的虚荣心就一定会受不了,因为他喜欢认为,自己高声发号施令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胆战心惊,唯命是从。他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偌大的种植园里,只有一个声音是违背不得的——那就是他妻子埃伦柔和的声音。这是个他永远也无法知道的秘密,因为每个人——上至埃伦,下至最笨的干农活的黑奴都出于好意串通一气——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

思嘉对他的脾气和吼声比谁都更不会害怕。她是他最大的孩子。嘉乐知道,继那三个已躺在家庭墓地里的儿子之后,他已不可能再有别的儿子了,为此,他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种习惯,用非常坦率的态度对待她,而她竟也觉得,这使她快乐极了。她比她的妹妹们都更像她父亲,因为原名叫卡罗琳·艾琳的卡丽恩生性娇弱,成天想入非非,而教名为苏珊·埃利诺的苏埃伦却总爱为自己所谓的优雅举止和淑女风范自鸣得意。

再说,思嘉和她父亲还各自遵守着一项无形中订立的秘密和约。如果嘉乐发现她懒得走半英里路从大门进去而图省事从围栏上爬过去,或是跟男性朋友在屋前的台阶上待得太迟的话,他虽然会私下严厉地训斥她一番,但不会对埃伦或是嬷嬷提及此事。而一旦思嘉发现他在对妻子发过誓后还跳越围栏,或是知道他打牌时输掉了多少钱(她总是可以从别人的闲聊中知道这些),她也不会在吃晚饭时像苏埃伦那样傻乎乎地说出来。思嘉和父亲心照不宣,都认为把这些事说给埃伦听只会让她伤心,而他们是说什么也不会去伤害她那温柔的心肠的。

思嘉在渐渐暗淡的微光中看着她的父亲,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她便觉得得到了某种安慰。他身上所具有的活力及朴实、粗鲁的气质深深吸引着她。她是个最不善于分析问题的人,所以她并未意识到她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拥有同样的气质,尽管埃伦和嬷嬷十六年来一直在努力去除这些特点。

“你现在看上去倒是挺像样的,”她说,“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皮,要不没有人会怀疑你又玩了你那些把戏的。但我确实觉得,自你去年在此跳越同样的围栏摔伤膝盖后——”

“得了,我才不要我自己的女儿来教训我什么该跳,什么不该跳呢。”他大声嚷嚷着,又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反正是我自己的脖子,你管它呢。再说,我的小宝贝,你没围披巾跑到这来干什么?”

看到他正用这种惯用的伎俩来逃避令人不快的谈话,她便悄悄地把一只手臂伸到他的臂弯里,说:“我在等你呢。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迟回来。我正在想,买迪尔西的买卖有没有做成。”

“买是买成了,可那价格简直要让我倾家荡产。我买下了她和她的小女孩普里西。卫约翰几乎想白送给我们,可我郝嘉乐做买卖从来不用交情来占便宜,买她们俩,我硬是让他收下三千块钱。”

“我的天哪,爸爸,三千块哪!再说,你也没必要买普里西的!”

“哦,难道轮到我的女儿来对我评头论足了?”嘉乐大声辩解道,“普里西是个漂亮的小女孩,所以——”

“我知道她的。她是个又淘气又愚笨的小黑鬼。”思嘉平静地说,并未受他高声嚷嚷的影响,“你买下她的唯一的原因是迪尔西求你买下她。”

嘉乐看上去垂头丧气的,非常尴尬,每当别人发现他做了软心肠的事时,他总是如此。思嘉看到他轻易就被别人识破真相,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情况的确如此,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迪尔西老是惦记着孩子,那买了她又有什么用?哦,我决不会再让一个黑奴和别处的女人结婚了,这代价太高啦。请吧,我们进去吃饭吧。”

夜色越来越浓了,空中最后一抹淡绿也已退去,一股微微的凉意代替了春天的暖意。可思嘉磨蹭着,不知怎样挑起希礼这个话题又不让嘉乐怀疑她的动机。这并非易事,因为思嘉骨子里就没有思维敏锐的特质;而嘉乐这方面跟她极为相像,他从来就能看穿她那些苍白无力的托词,就像她能看穿他的一样。而且,在揭穿别人的托词方面,他极少时候能够做得圆滑得体。

“十二棵橡树那边的人全都好吧?”

“还好。凯德·卡尔弗特也在那。谈妥了迪尔西的事后,我们大家便在游廊上坐下来喝棕榈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回来,他们那都在谈论战争,简直闹翻天了。而且——”

思嘉叹了口气。一旦嘉乐谈起战争和脱盟的话题,他就一定会一连谈好几个小时也不歇嘴的。她赶紧用别的话把话题岔开。

“他们有没有谈起明天的野餐会呢?”

“我想,他们谈起过的。哦——她叫什么来着——去年也在那里的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你知道她的,就是希礼的表妹——噢,对了,叫韩媚兰,就叫这个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理已经从亚特兰大到这来了,而且——”

“噢,这么说她真的来啦?”

“是来了,她是个可爱文静的姑娘,从来不标榜自己,很守妇道的。走吧,我的女儿,别拖拖拉拉的。你妈妈会找我们的。”

听到这个消息,思嘉的心直往下沉。她曾一再希望住在亚特兰大的韩媚兰会被什么事给耽搁住。她那可爱、文静的性情跟自己的截然不同,可连自己的父亲都在称赞她,这逼得她只好把话说白了。

“希礼也在家吗?”

“在的。”嘉乐放开女儿的手臂,转过身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的脸,“如果你到这来等我就为了这个,你干吗不直说而绕这么大的圈子呢?”

思嘉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她感到自己的脸因不安而刷地变红了。

“哦,说吧。”

她还是什么也没说,真恨不得能摇着父亲撒娇,让他闭嘴。可这又是不允许的。

“他在家,还非常友好地问你是否安好。他的妹妹们也一样,他们说,希望明天不会有什么事阻住你,令你参加不了野餐会。我能保证不会有什么事的,”他机灵地说着,“告诉我,女儿,你和希礼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简短地回答着,拉了拉他的胳膊,“我们进去吧,爸爸。”

“这下是你催我要进去了,”他说,“可我打算站在这,直到把你的事弄明白再说。我看近来你有点奇怪,他没玩弄你吧?他有没有向你求婚呢?”

“没有。”她简短地回答着。

“他也不会的。”嘉乐说。

她不禁怒火中烧,但嘉乐挥挥手,让她安静。

“别说了,小姐!今天下午我从卫约翰那听到了绝密消息,希礼要和韩媚兰结婚了。明天就要宣布。”

思嘉的手从他的胳膊上滑落了下来。这么说,这是真的了!

一阵痛苦袭上心头,她的心似被一只野兽的尖牙利齿无情地撕咬着一样难受。这期间,她感觉到父亲正用怜爱、焦虑不安的目光注视着她,因为他现在正面临着一个他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爱思嘉,但她老是问他一些孩子气的问题,逼他说出答案,这使他非常不舒服。埃伦什么答案都知道,思嘉应该把碰到的麻烦向她诉说才是。

“你这不是在让自己出丑——也让我们大家出洋相吗?”他大声叫起来,连音调也提高了。他激动时就免不了会这样。“你难道一直在追一个并不爱你的人吗?县里哪个男孩子你不能嫁?”

思嘉心里非常气愤,自尊心又受到了伤害,这多少抵消了一些痛苦。

“我没有追他。这——这只是使我感到奇怪罢了。”

“你在说谎!”嘉乐说。之后,他凝视着她那张受到打击的脸,声音里又掺进了无限慈爱,说道:“对不起,我的女儿。可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再说,好的男孩多得是。”

“妈妈跟你结婚时才十五岁呢,我已经十六了。”思嘉说着,连声音也哽咽了。

“你妈妈的情况不一样,”嘉乐说,“她可不像你一会风一会雨的。来吧,我的女儿,振作起来。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你的尤拉莉姨妈,去听听他们那有关萨姆特堡的高谈阔论,一星期后你就会把希礼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总把我当小孩看,”思嘉心里想着,痛苦和愤怒使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像只要他拿个新的玩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就会把摔肿的伤痛忘掉一样。”

“别对我撅着嘴了,”嘉乐警告道,“假如你明理一些,你早该嫁给斯图尔特·塔尔顿或是布伦特·塔尔顿了。好好想想吧。和双胞胎中的任何一个结婚,我们两个种植园就能连在一起了。吉姆·塔尔顿和我会给你们盖一座漂亮的房子,就在那片松树林里,两个种植园相连的地方——”

“你不要再把我当小孩看了行不行!我不想去查尔斯顿,也不要什么房子,更不想和孪生兄弟中的任何一个结婚。我只要——”她虽然打住了,可已经太迟了。

嘉乐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他说得很慢,就像从一个极少使用的词库里挑着词用一样。

“你要的只有希礼,可你不会得到他了。即使他有想和你结婚的意思,凭着我和卫约翰之间的交情,我虽然会同意,可也还会担着一份心。”看到她一脸的惊愕不解,他又接着说:“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噢,我会的!我会的!”

“你不会的,我的女儿。只有性格相近的人结为伉俪才会幸福。”

思嘉心头突然掠过一个危险的念头,她很想大声喊出来:“可你不是一直都很幸福吗?但你和妈妈的性格并不相近啊。”但她忍住了,担心自己的鲁莽会招来父亲的耳光。

“我们家的人和卫家的人是不一样的。”他斟酌着词句慢慢地接着说下去,“卫家的人和我们的邻居也都不一样——跟我所知道的所有家庭都不一样。他们都是些奇怪的人,所以他们老和他们的表亲结亲,把这种怪异行为局限在他们家族内部,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是,爸爸,希礼一点也不——”

“你别急嘛,小姑娘!我不是说他不好,因为我也喜欢他。我说怪异,意思并不是说他们疯疯癫癫的。他这种古怪跟其他人不一样,既不像卡尔弗特家的人那样为了一匹马可以把全部家当都赌掉,也不像塔尔顿家的人那样一喝酒就醉得一塌糊涂,更不像方丹家的人都是些头脑发热的小畜生,想到别人怠慢他们就会要人家的命。这种古怪行为当然是很容易理解的。要不是上帝仁慈,郝嘉乐也会有这些毛病的!我也不是说你成了希礼的妻子以后,他会和别的女人私奔,或是会对你施以暴力。他若果真如此的话,你也许还会更幸福,因为至少你就能逐步理解他了。但是他的怪异是在其他方面,是根本无法理解的。我是喜欢他,可对他说的话,十句有八句我都摸不着头脑。好了,小姑娘,跟我说实话,他对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以及诸如此类荒唐可笑的东西如此狂热,对此你能理解吗?”

“噢,爸爸,”思嘉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如果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改变这一切的!”

“噢,你会,你现在行吗?”嘉乐很恼火,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你对男人的生活了解得太少了,更不用说希礼了。没有哪个妻子能改变丈夫的,哪怕是一丁点也不行,你可别忘了这一点。至于改变一个卫家的人——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我的女儿!他们全家都是那样的,从来就是如此。而且很可能永远都会如此。我告诉你,他们天生就是怪人。你瞧瞧他们那个样子,一会奔到纽约,一会又跑到波士顿,就为了去听歌剧,去看油画。还从北方佬那里成箱成箱地订购法国书和德国书!他们成天坐在那读书、做梦,谁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他们就不能跟其他规规矩矩的人一样,把时间花在打猎和玩扑克牌上吗?这样岂不是更好?”

“县里可再也没有哪个人骑马骑得比希礼更好的了,”思嘉说,为这种诋毁希礼太女人气的话感到很愤怒,“或许,除了他父亲,再没有别人了。说到玩牌,上星期在琼斯伯勒,你不是还输给希礼两百美元?”

“卡尔弗特家的男孩又在瞎说了,”嘉乐不置可否地说,“要不你不会知道这个数目的。希礼可以跟最好的骑手赛马,也能和一流的扑克玩家玩牌——那也就是我了,小姑娘!我也并不否认,真喝起酒来,他甚至能把塔尔顿家的灌倒在桌子底下。这些事他通通都会,可他并没把心放在上面。我为什么会说他怪呢,原因就在这。”

思嘉不吱声了,可心却在往下沉。对父亲最后说的这一点,她根本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因为她知道嘉乐是对的。这些寻欢作乐的事情,希礼都做得很出色,可他的心却根本不放在这些事情上。对这些别人都特别感兴趣的事,他从来都只是出于礼貌才装出点兴趣来。

嘉乐即刻看透了她沉默的原因,他拍拍她的胳膊,得意地说:“好了,思嘉!你也承认我说的这点是对的吧?若嫁了个像希礼这样的丈夫,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们全都是神经错乱的人,卫家所有的人都一样。”然后,他又哄着她说:“刚才我提到塔尔顿家的人,我并不是在推销他们。他们都是挺不错的小伙子,但是你如果对凯德·卡尔弗特有意的话,这于我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卡尔弗特家的也都是好人,全家人都是,尽管老头儿娶了个北方佬。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你别说话,亲爱的,先听我说!我会把塔拉留给你和凯德——”

“你要把凯德放在银盘上送给我,我才不要呢。”思嘉愤怒地大叫起来,“我希望你不要再把他推销给我了!我才不要塔拉或是什么老旧的种植园呢。种植园有什么大不了的,特别是在——”

她正想说“在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男人之后”,可嘉乐却早被她对自己提供的礼物如此轻慢给激怒了,在这世界上,除了埃伦以外,种植园就是他的最爱。他不禁大吼起来。

“郝思嘉,你站在那就是要告诉我塔拉——那片土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思嘉固执地点点头。她太伤心了,根本顾不上会不会惹爸爸生气。

“土地是这世界上唯一了不起的东西,”他大声叫喊着,短而粗壮的胳膊奋力挥舞着,显得愤怒极了,“它是这世间唯一永恒的东西,这点你千万别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为之工作、为之奋斗——为之献身的东西。”

“噢,爸爸,”思嘉厌恶地说,“你就像个爱尔兰人一样在说教!”

“难道我曾为此感到不光彩过吗?不,我为此感到非常骄傲。你可别忘了,你也是半个爱尔兰人,小姐!对每个哪怕只有一丁点爱尔兰血统的人来说,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此时此刻,我倒是为你感到羞耻。我要把世界上最美的土地送给你——除了老家的米斯县,就数它漂亮了——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竟然对它嗤之以鼻!”

嘉乐大喊大叫着发泄怒气,正说得来劲,这时,思嘉愁眉不展的脸上那种悲苦的神情使他停了下来。

“当然,你还年轻。但是你会慢慢爱上土地的。如果你是爱尔兰人,你就无法摆脱这种爱。你还只是个孩子,只会为你那些男朋友而烦恼。等你更大一些,你就会明白这……好了,你能不能打定主意跟凯德或是塔尔顿家那两个孪生兄弟,亦或是埃文·芒罗家的少爷呢,瞧我怎样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噢,爸爸!”

到了这时候,嘉乐对这谈话已经完全感到厌烦了,而且这个问题居然落到他肩上,他也为此极端地烦恼。再说,他把县里最出色的男孩都提出来了,还要把塔拉送给思嘉,可她看上去还是悲悲凄凄的,他为此感到很愤愤不平。嘉乐喜欢别人拍着双手、用亲吻来接受他的礼物。

“好了,别再撅着嘴了,小姐。你跟谁结婚,这并不重要,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个上等人,又是南方人,而且又体面,这就行了。女人都是先结婚然后才有爱情的。”

“噢,爸爸,那是爱尔兰的老观念了!”

“可这是个相当不错的观念!你瞧瞧这里的人,尽在忙乎什么为爱而结婚这类美国的玩意儿,就像那些下人和北方佬一样!最美满的婚姻就是那些父母做主为女儿选择的婚姻。因为像你这样的傻孩子怎么能够把好人和坏蛋区分开来呢?你看看卫家的人,到底是什么使他们能够几代相传,赫赫扬扬呢?不就是因为他们总跟他们的同类人结婚,老跟他们家一向相中的表亲通婚吗?”

“噢。”思嘉叫出声来,嘉乐的话使她认识到,这一可怕的事实是在所难免的了。痛苦又重新袭上她的心头。嘉乐看她低着头难过的样子,不安地把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你不会是在哭吧?”他笨拙地摸着她的下巴,想把她的脸扬起来,自己也愁眉紧锁,满脸充满怜爱。

“不。”她愤愤然地叫起来,把脸扭向一边。

“你这是在说谎,可我为此感到很自豪。我很高兴,你身上还有股傲气,小姑娘。明天的野餐会上,我也想看到你这股傲气。我可不想让全县的人都议论你,嘲笑你,说你钟情于一个除了友情对你别无他想的男人。”

“他当然是对我有所想的。”思嘉心里想着,内心痛苦极了。“噢,他对我所想可多了!我知道他确实对我有意。这我感觉得到。如果我再有一点点时间,我知道我就可能使他对我说——噢,假如卫家的人不是老觉得他们必须跟他们的表亲结婚,那该多好!”

嘉乐拉起她的胳膊,挽在自己的手臂上。

“现在我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些事就只有你知我知。我不会把这些告诉你妈妈,让她担忧的——你也不会这么做的。我的女儿,把鼻子揩一揩。”

思嘉用她那块破手帕揩了揩鼻子,他们手挽着手迈步向昏暗的车道走去,马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快进家门时,思嘉正想开口说话,忽然看见她妈妈站在游廊上的阴影中。她戴着帽子,围着披巾,还戴着露指长手套。嬷嬷站在她后面,阴沉着脸,就像马上要下雷雨一样。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皮袋,那是郝埃伦用来放置救护黑奴时用的绷带和药品的。嬷嬷的嘴唇又厚又大,往下垂着。她生气的时候,下唇就可以拉得两倍长。而现在下唇就被拉长了,思嘉知道,嬷嬷又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心里正窝着火呢。

“郝先生。”看到他们俩从车道上走过来,埃伦叫了起来——埃伦属于非常正统的那代人,即使在结婚十七年、生了六个孩子之后也还是一样——“郝先生,斯莱特里家有人病了,艾米产下了一个婴儿,可小孩却快咽气了,必须给它受洗。我和嬷嬷正要到那去,看看能帮什么忙。”

她提高了自己的声调,似乎是在征求意见,等着嘉乐同意她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似的。这纯粹是客套,却让嘉乐心里很受用。

“我的上帝!”嘉乐怒气冲冲地说,“那些白人穷鬼干吗偏偏在吃晚饭的时候就把你叫走?我还要告诉你亚特兰大那里发生的有关战争的高论呢。去吧,郝太太。如果外面出了什么麻烦,而你又没有在场帮忙的话,晚上你躺在枕头上也会睡不安稳的。”

“夜里她老是东奔西跑地去照顾那些自己也可以照顾自己的黑鬼和白人穷鬼,她从来就没有睡安稳过。”嬷嬷一边用一种单调的声音嘟哝着,一边走下台阶,朝等在边道上的马车走去。

“吃饭时替我照看一下吧,亲爱的。”埃伦说,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思嘉的面颊。

虽然思嘉在拼命抑制着眼泪,但是她妈妈这种从来就带着某种魔力的触摸,以及她那沙沙作响的丝绸衣裙上装着马鞭草的小香袋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薄荷香味,还是使思嘉激动不已。对思嘉来说,郝埃伦身上有一种使人激动、令人讶异的东西,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既让思嘉对她感到敬畏,又为她的魅力所倾倒,并且还让她的心灵得到些许安慰。

嘉乐帮助妻子上了马车,嘱咐车夫驾车小心点。已经照管了嘉乐的马匹达二十年之久的托比嘟着嘴生着闷气,自己的本行活儿还要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心里不受用呢。马车上路了,嬷嬷坐在托比旁边,两人都是一副非洲人遇到不顺心的事时生着闷气的嘴脸。

“如果我没有帮斯莱特里这家穷鬼这么多忙,他们就得在其他地方花钱,”嘉乐怒气冲冲地说,“他们也许就会愿意把他们那几顷贫瘠的河滩地卖给我,然后只好搬离这个县了。”可接着他又变得兴高采烈的,满心期待着来个他驾轻就熟的恶作剧:“来吧,我的女儿,我们去告诉波克,我没有把迪尔西买回来,反而把他卖给卫家了。”

他把马缰扔给站在附近的一个黑人小孩,然后沿着台阶拾级而上。他早把思嘉那颗悲痛欲碎的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心就想着要去折磨他的贴身仆人。思嘉跟在他后面,慢慢走上台阶,两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步履维艰。她寻思着,其实她和希礼的结合未必就会比她父亲和郝埃伦的结合更别扭。她父亲总是大叫大嚷,而且一点也不敏感,怎么就偏偏和像她母亲那样的女人结婚,对此她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不论在出身、教养还是性格方面,绝对没有比他们两人更截然不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