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學術六文學(2)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子之傳。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曰漢學。擯有宋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子者。亦屏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齗齗焉而未有已。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於洙泗。何可議也。其訓釋諸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相如子雲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於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於陰與柔之義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慚於古。而風骨少隤矣。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納之於薄物細故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於匡劉為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出於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余鈔古今詩。自魏晉至 國朝。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嚌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隹肴辨嘗而後供一饌。是大惑也。必強天下之舌。盡同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余於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羅舊聞。貫串千古。而八書頗病其略。班氏志較詳矣。而斷代為書。無以觀其會通。欲周覽經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馬端臨通攷。杜氏伯仲之間。鄭志非其倫也。百年以來。學者講求形聲訓詁。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杜馬。吾以許鄭攷先王制作之源。杜馬辨後世因革之要。其於實事求是一也。故並圖焉。

先王之道。所為修己治人。經緯萬彙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秦焚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拾。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杜君卿通典。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識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不以禮為兢兢。我 朝學者。以顧亭林氏為宗。 國史儒林傳裒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後張蒿菴作中庸論。及江慎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而秦尚書蕙田遂纂五禮通攷。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 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恉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皆不純於禮。然姚先生持論宏通。國藩之粗解文字。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敻乎不可幾已。故以殿焉。

姚先生言學問之道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戴東原氏亦言。如文周孔孟之聖。左莊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若葛陸范馬。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顧秦於杜馬為近。姚王於鄭許為近。皆考據也。此三十三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而不能盡。若又有陋於此。而求益於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為隘。而必廣掘數百十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日。其庸有當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於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佔畢囗唔。則期報於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報於遐邇之譽。後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編。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入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穫。一施而十報。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責之貸者。又取倍稱之息焉。祿利之不遂。則徼倖於後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沒而俎豆之報隆於堯舜。鬱鬱者以相證慰。何其陋歟。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錙銖。或百錢逋負。怨及子孫。若通闤貿易。貨山積。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較者矣。富商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則數十百緡之費。有不暇計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不暇計其小者。況天之所操尤大。而於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地。而或贏或絀。射策者之所業同。而或中或罷。為學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而幾也。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道之不明已之不免為鄉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俯不怍。樂也。自文王周孔三聖人以下。至於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為祈。無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於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懷不遇。怨悱形於囗冊。其於聖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若汲汲於名。則去三十三子也遠甚。將適燕晉而南其轅。其於術不亦疏哉。

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杜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三人。俎豆馨香。臨之在上。質之在旁。

辨言

王柏心

言有要。匪理無言也。匪事無言也。言而弗涉乎事理。是去薪求火之類也。言而弗當乎事理。是歧路亡羊之類也。君子之於言。無所苟也。無弗辨也。辨之奈何。衷之於理。而核之於事。事理合矣。進而察其言之氣象。則罔有遁矣。或曰。莊論未必無僉壬。正議未必無浮偽。辨亦綦難。曰。無難也。膏盛則液流。波盛則瀾動。珠玉之伏於幽深者。其光華必見乎山川。蘭芷之秀於澗谷者。其芳馨必扇平林莽。心之精。結而為言。是衷之旗也。言之蘊。溢而為氣象。是誠之纛也。安可掩。安可誣。故言之寬以裕和以暢者。其人之慈仁溫良可知也。言之靜以正肅以囗者。人之恭儉好禮可知也。言之疏以達閎以遠者。人之英亮開濟可知也。言之莊以敬廉以潔者。人之亢直不回可知也。為險峭察慧之言者。其人必刻深。為勁悍鷙戾之言者。其人必果躁。為曲謹和媚之言者。其人必諂佞。為浮豔夸毗之言者。其人必侈蕩。凡若此者。攷之於事理。察之於氣象皆昭然可辨也。夫事理之於言。猶組織之有機杼。機杼設而綈紈綿綺。無不稟以受成焉。猶肌膚之有筋骸。筋骸具而運行止息。無不率以聽命焉。氣象之於言。亦猶染采之有淺深。血脈之有榮悴也。推此以求。其於辨言也弗難矣。且言非徒以醇疵求也。諸子百家未必悉協於理。濟於事。其偏倚瑕纇或不可勝舉。然持之也有故。如水火金石。較然不渝其性。以待取者而各適於用。後世之言。蕪矣薾矣溺矣蒙矣。附於理而實離。託於事而益疏。辨之無足辨者。則立言者又當自植其本哉。

學譽

王柏心

有積學以致譽者矣。未有積譽以為學者也。天積氣而勢崇焉。山積德而壤附焉。川積刑而流歸焉。士積學而譽至焉。古之君子。無求譽之心也。皇皇憂其學之不足而已。始之孝弟以基其行。本之詩書以研其慮。循之禮樂以滌其邪。率之仁義以長其善。體之忠信貞廉以端其軌。稽之理亂興廢以擴其識。其未得之也。蹙然不敢自安。其既得之也。抑然不敢自是。潛而不燿。充而不溢。夫然故道立於此。行動於彼。播乎家庭。達乎州黨。聞乎朝廷。名譽之來也。匪伊朝夕已。後之君子。非學是積。唯譽是求。非唯求之。又捷得之。以虛聲炫實聽。以偽行獵高名。攷其本末經緯。未有見也。而籍籍者相屬焉。謷然自以為得計。方譏積學者之拙於應時也。亦已謬矣。故曰枝葉之言。上士弗稱。飛蓬之聞。王者弗賓。謂譽之無本也。夫學猶染也。漸漬深而丹黃黼黻之文爛焉。不然。則繪畫而已矣。久且繼之以剝落。學猶耕也。穮力而穎栗堅好之收倍焉。不然。則鹵莽而已矣。甚且雜之以秕稗。層青生於幽崖。而梯山者不憚其遠。明珠產於赤水。而采淵者不避其深。火不言烈而燄灼焉。石不言堅而體貞焉。林之茂。鳥斯集矣。餌之芳。魚斯至矣。君子審此。有積學以致譽。無積譽以為學。詩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蓋言學也。又曰。鼓鐘于宮。聲聞于外。蓋言譽也。

文敝

吳敏樹

今天下學士。懵然於其所學。內不知所以治身。外不知所以治人者。豈非時文之由哉。夫時文者。習於聖人賢人之言而附以儒者之說。其所稱非修己之實。則治國平天下之道也。然而學者日習為之。且內不知所以治身。外不知所以治人者何耶。今之為時文者。非果能明於聖人賢人之心。知其事而言之者也。村塾十歲之童子。麤誦章句。操筆而學為文。則其所言。莫非堯舜三代之故。孔子孟子之為人。其實衣服飲食之事。皆無曉也。而時文以取士既久。四子書之言。所用以為之題者。益亂且碎。語其種類。凡有數十。學者欲皆備之。則窮日之力而不足以給。又烏知其他。是故其師之所坐堂而講。弟子之所執卷以聽。囗居之所切劘。課試之所高下。非是無有也。其於治身治人之道。則曰非我事也。我不知也。我知為聖人賢人言之爾。是故入而事其親。出而遊於其鄉。無以異於蒙不識字之人也。又恐不及焉。及其一旦竊科第而將入於官。乃始學為仕宦走趨之術。一切官府之儀狀品式。而往充位焉。而今世法令所以待夫天下之事者。皆未之聞也。是故今之天下。有人曰我將治身而為其。善。去其惡。則必歸於陰騭感應之書。有人曰我將治人而清其獄訟。理其簿書。則必師乎刑名幕客之輩。夫以陰騭感應之書而尊於聖人賢人之教。以刑名幕客之輩而傲於服習仁義之人而為之師。然則今之學士。豈不辱孔孟而羞儒名哉。故時文之敝。至今日而極矣。嗚呼。其將何道而變之。

文人少達多窮論

邵懿辰

古文人自屈原而下。多幽憂困辱。崎嶇隱閔。未有泰然終世而無患者。昔賢論之。以謂名者造物之所靳。既報以不朽矣。其他福祥。殆不能兼歟。而文人搜刻琢雕。窮天地之奧變。發露萬物之情狀。造物者固亦忌之。而遂詒以窮。余則以謂古人文章之工巧。非在於佚樂而得之也。蓋必自其窮者居平規摩誦習於所為。嗚唈不快之意態時或遇之。久之而心志與為流通。其氣之所乘。遂有冥相感召者。譬之草木枝葉。必類其本。是以文之工者日益肖。而境之觭窮而不偶。亦不幸往往似之。且夫人世紛華好美之物。其忽焉而驟至者蓋少。必自其心神積注焉。而後司命者乃不舍此而他屬。太史公曰。誠壹之所致是也。今彼所用心乃在於寂寥無人之境。追古之窮者。相與馳騁上下而覬與之並。當夫志滿意得。動之以可欲。而固有所不顧。及其憔悴無聊之後。囗他人之休明顯赫。亦不能無少望。而要有所以自得者。如排雲氣倚閶闔莽乎窺天之外。下視庸人齪夫之所享受。有若井邑煙舍。埃污溷濁。曾不足以動其一眄。夫其自得。如此。故神者亦陰鑒其志。俾之自遂其所樂。而不強與以所不能。此自昔工文事而致窮取困之大都也。抑嘗觀名人文集。凡其骨肉枝葉。以及親懿而交密者。可悲可痛之事。不一而足。豈真物之腐臭者近必染哉。今夫一鄉一邑。有文人而享大名者出焉。與有故舊姻連者。皆得附名囗端。託青雲而不朽。則其得於此而嗇於彼。亦必有故矣。嗟乎。邱明以盲。遷以腐。退之以謫。永叔以讒。子厚子瞻幾蒙大戮。而孔文舉蔡伯喈竟逢難而不免其身。其可畏若此。而後之士尚猶執簡泚筆。窮力奮追而不知止。抑獨何與。

示慶藩論文士

郭崑燾

近有以血性著名。而輕於去就。罔顧義理。以清流自命。而貪於貨賄。不恤人言。徒挾其文筆詞鋒。塗飾天下之耳目。天下士亦相與翕然稱之。蓋叔世之是非其不可恃久矣。數十年來經歷世故。竊見夫文采擅場。心術常不可問。究竟所謂文采者。浮而不實。知言之君子。必不至為其所愚。特無如世俗悠悠。知言者少。一二有識者又務為善善從長愛其才而略其短。遂任其欺世盜名。因以藉行其私。而流為人心之害。可慨也已。適與沅浦諸公評論時賢。有激於中。感而書此。並示汝曹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