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试言国家,则其为官品之列,不必待深辨而可知。盖国家为物,非聚一群人民,如散沙聚米,便足当此名也。将必有分官设职,部勒经纬,使一群之中之支部有相资相待之用,而后成为国家。肢体不具,不可以为成人;法制不张,不可以为完国。所可导者,此理在西国,自天演学兴,而后其义大著。而吾国则自唐虞上世以来,若已人人共喻。试读明良喜起之歌,曰“元首”,曰“股肱”。更读《灵枢》、《素问》,则人身内部,自黄帝以来,即名藏府。藏府,政界中物也。而吾身所有,乃与同称。他若喉舌心膂之喻,体国经野之谈,盖吾古人之知,视国家为有机体,为官品久矣。是故天演最深之群,其中部分殊别,而亦各有专司。秩序分明是为礼,和同合作是为乐。彼西人有此,不独国家之大、朝廷之尊为然。下至一乡一邑之中,一旅一城之内,一银号一兵船,其中莫不有如是之组织部勒。其制立者,而后其事举。而其为如是之事者,其语曰Organization。此意犹云取无机之体而与之以机,即无官之品而赋之以官,得此而后,其物其众有生命形气之可言,内之有以自立,外之有以禦侮。其物之生理,乃由此而发达,有以干事,有以长存于天演界之中。且有此之后,其团体之立,无异一身。故柏拉图言,人不当云吾指痛,当云吾身之痛在指,不当云民有饥溺,当云国有饥溺受之以民。诸公得此,可以悟合群之义矣。吾国自无此种郑重名词,遇此等事,但云定立章程而已。虽然,部署机关是一事,定立章程又是一事,不可混而同之也。
固知人身国体,二者亦有不尽相似之处。然国家为官品之大,则可断言。既为官品,则类别之难,将不下于诸生物。诸公骤闻此语,或致惊疑,将谓国土寥寥,何至诡质殊形,难分如此乎?则不知此日大地所有国家,言其大体则多同,审其内容者,皆不类。又况四五千年中,东西历史之所载者,禹不能名,契不能计,不仅草木禽兽然也。盖国家犹生物然,往往骤而视之,见其同矣,及乎考其演进,察其机关,其相诡真无穷尽。则当区以别之之顷,不得不于部族之外,递于州家,且得一国制,竟不知当属何派者,时时有之。诸公若治此学,当自见也。
既云分类,则请举最古分类而言之。希腊诸子言治之书,其最为后来人所崇拜者,莫如雅里斯多德之《治术论》。其分治制,统为三科:曰独治,蒙讷阿基;曰贤政,亚里斯托括拉寺;曰民主,波里地。独治,治以一君者也。贤政,治以少数者也。民主,治以众民者也。三者皆当时治制正体,然亦有其蔽焉者。独治之敝曰专制,曰霸政,曰泰拉尼Tyranny,亦曰狄思朴的Despotlc。贤政之敝曰贵族,鄂里加基Oligarchy。民主之敝曰庶政,德谟括拉寺。其为分如此,顾名词沿用,至今有大异其始者。譬如贤政,乃当时最美之制。而法国革命之日,亚里斯托括,几成痛心疾首之名词。而鄂里加基之名,又置不用,实则今欧洲所呼为亚里斯托括者,乃希腊所訾为鄂里加基者也。又近世之人,几谓德谟括拉寺为最美后成之制。而在当时,则并非嘉号。今之所谓德谟括拉寺者,乃古之所谓波里地也。其美恶易位,有如是者。倘求其故,自是当日少数贵族主治,以美名自呼,而加主张民权之众以恶谥,称用既久,小民不加深考,循而用之,人意之中,同名异实而美恶乃异位矣。
不佞举此,乃著西人治制分科之常法,明其所由来,并溯变称之事实。虽然,此学日精,雅里氏旧有分法,实为无当。又俗人不知当雅里氏时代,希腊但有市府国家Cltystate,壤地极小,如吾古之州蓼毛耼,但系独立,并无所奉之共主耳。若今世国家,则可谓邦域国家Countrystate,壤地广远,人民众多,不可同日而论也。但雅里氏至今,所犹为政治家所崇拜者,因其书所立大义,有历古常新而不可废者耳。
想雅里氏之分政体为独、少、众三科,当彼之时,自一切征诸事实,不同后世空谈。如专制独制,有北之马基顿,东之波斯。而巴尔干半岛之南,与海中小岛,各各独立国家,政权或操之少数,或散之庶民,是以为分如彼。假使雅里氏生于今世,吾不知彼于诸国,欲为类别,又当如何?今假有人问仆,意大利依雅里氏分类,系何种国家,为独治乎?少治乎?众治乎?吾真不知如何置对。盖意国政令所出,不止一王,尚有他部,分其法柄。此种治制,雅里氏之时,固未尝有。未尝有,故为所不知。正如周、孔之法,所不可尽行于今者,亦以今世之事,多为其所未经耳,非薄之也。当时波斯只有一王,至尊无对。马基顿名王亚历山大,行令立法之际,虽尝咨诹臣民,顾无上治权,未闻其国另有何人何部,与之分执。如今西国也,至于雅典,则一切法政,必由国会Ecclesia额克勒赊,亦未有一人或少数之人分其权力。后世与古大异,在取三者,杂而用之。故柏来斯敦Blackstone谓英制一王二议院,鼎足治国,收三制之长,而无其敝云云。然而时至十九世纪,欧洲各国,几于无一不然。英伦至今,犹名独治,而有二议院分权,名已异实。而意大利、普鲁士、比利时、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皆以参用民权,亦名独治君主。而法、美两国,虽号民权独用,然国会而外,尚有沁涅特Senate、内阁与伯理玺President之独建于上。甚矣,论国之不可徒以其名也。凡如此者,谓之立宪。“立宪”,西文曰Constitutional。顾通称立宪矣,而君、臣、民治权轻重,随国不同。英国上院权最轻,而美之上院则至重,美之伯理玺,其权又比英王为大。夫美号民权,非俗所谓共和之制者欤?而英非向称独治者欤?乃独治之国王,其实权反不及共和之选主,此岂耳食者所能明瞭耶?然则立宪二字,又不可一概而论明矣。
或曰,近世国家,所号为文明种族者,大抵皆用独、少、众三权鼎足分治之形式。特时势与民智程度不同,则三者之中,往往有偏重畸轻之实。此与中国历代之内外权力,常分轻重正同。故无论何等立宪国家,苟察其实,则君主、贵族、民人三者,其权孰重,大都可见。然则雅里氏之区分,以大意言之,犹可用也。此其说近是,所惜雅里氏当时本旨,在于名实相符。故必如所云,将其分法,舍市府国家,无所可用,入罗马之世已然,不必至今日也。盖罗马政制,复杂难分,不亚近代之英、法。如罗马国会曰康密沙Comitia,有时权力几于无上。而沁涅特之执国柄,为时常多。沁涅特则贵族也。虽然,沁涅特尊矣,又未闻有独操国柄者,下有康密沙之国会,上有康苏勒Consu1之国尹,皆分其权力者也。考欧史,凡国权入于一夫之手者,必在非常事变之时。而独用民权者,亦必在山泽瘠小之国。大抵国家之事,有其事权,无论何国,皆属之一人者,有到处皆属诸会众者,又常有少数之人为谋谟之所出。盖人才难得,贵胄无多。凡此皆由于自然而非人意之有所偏属矣。雅里氏政权独、少、众三者之分,其可言而有用者止此。然谓得此三涂,遂足尽历史之一切国。此虽愚人,识其不然。盖国之相异不一端,非政权攸属人数少多所能尽其度〔别〕也。此如前谓市府国家,邦域国家,二制相异,效果极繁,不可忽也。市府国家,希腊有之,其风俗政教,皆至极高程度,所不足者,独国力耳。邦域国家,则近代皆是。十八世纪言治者,多不知有此区分。至于卢梭,乃以市府为太平之极制,过犹不及也。
尚有国家形式,非雅里氏三科所得赅者,则如神权国家,治柄出自教皇。夫教皇治柄,至一千八百七十年,始行见夺。其中与寻常政府,殊异甚多,而历史中与之相类,可归一门者,亦复不少,若但守三科分法,将此等特别国家,必当置诸独治之列。如此,则其形式功用,皆不明矣。神权政府,所独异之性质,在奉鬼神天道,以统治权。此如古时犹太,受羁回国之后,即用此制。降则隋、唐间之回部,继穆护默而起之阿玛与亚利,在吾国最显者,莫若西藏之达赖刺麻。而东汉张角、张鲁,使其成事,亦此制也。此种政府,其在西国,谓之帝巫括拉寺Theocracy。帝巫括拉寺,执柄常以主祭大巫。盖大巫得众之后,未有不夺人政柄而立政府者,此历史所屡见也。
右之政府,亦最重要之一门,所关于人类颇巨,言治者略之疏矣。此由雅里氏所分三门,无所可属之故。统观前说,诸公将晓然国家分类于政治学,乃是紧要问题,又是繁难问题。而雅里氏所旧立之门,即今欲取而用之,必不足以包涵一切。然则吾辈欲讲此学,自不得不开襟独行,另立分类之法。古人之说,不足用也。
第三会
祗缘吾党以历史天演涂术,讲求政治,故其取社会也,须由其最初,不得以其未进文明而弃之也。此亦犹讲动物天演,不得独取有脊之类,虽蠔蚓虾蟹,乃至最初之珊虫海绵,皆难不录。然而文明与否,自是社会甚大区别。但既言文明,须考吾国所转译文明之字,西文系为何字,并当详其本义所从,始知西国所谓文明,究是何等境界。今问在坐诸公,有知文明在西文为何字者乎?文明者,西人谓之Civilization。更问有知其字之原者乎?案其字乃与City 市府或城邑之字,同原于辣丁之Civitas,所谓一邑之众是已。可知西人所谓文明,无异言其群之有法度,已成国家,为有官团体之众。其人之动作云为必与如是之团体社会相宜,怀刑畏法,有敬重国家,扶翼同类之德心,必如此,而后乃称为文明人也。然则初级社会,固不可略,亦不便与文明社会,制成法立者,等量齐观。然文明非文明,二者之别,尚不止此。
夫初级浅演社会,与日后文明社会,其殊异固不一端。然所可通为经例者,则初级社会,大抵不离家族形质,而文明社会不然。取今世之英、法,与当日希腊、罗马极盛时代,虽种界犹存于人心,而谓其国制度,犹有家族余意者,固无有也。《拿破仑法典》曰,生于法土者为法人。即今日华工之子,生于美者,皆为美民,权利义务,与土人无异,亦其证也。惟家族余意,绝不可见,故十七世纪欧洲言治之家,有绝不知国家之由宗法演进者。至于近世,乃能明之。如郝伯思谓国家未立之初,只是强欺弱世界,必自拥戴一人为君,情愿将己身所享自由呈缴国家,易为循令守法,而后有相安之一日云云。果如此言,是未立国家之际,人人自立自由,各不相管,如无所统摄之散沙,而其对于外物,全视本人力量如何,强则食人,弱则人食。此论似之,但惜其非事实耳。然持此说者,不止西儒为然,即中国先儒,亦复如此。故柳子厚《封建论》,有“争而不已,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等语。此与郝伯思、洛克所主,真无二致之谈,皆不悟人群先有宗法社会。此《通诠》中所言之最详者。当是时,即有孤弱,全为宗法保护,言其实际,殆较近世国家所以保其人民者,尤可为恃。然则未有君上之先,并非散沙,亦非无所统摄境界,实则秩序井然,家自为政。特其群日大,非用宗法所可弥纶。至今事异情迁,始则相忘其为种族,继后竟弃种族之思,如《拿破仑法典》所言是已。
顾五大洲所有国家,固不必尽由于宗法,而由于宗法者为最多。如罗马,如希腊,如英、法等,莫不皆然。洎形式渐变,乃忘其本来面目。即如罗马,当西塞禄Cicero时代,即是中国西汉末年,其去宗法日久,已与今日西国相若。故西自述罗马开基,乃由罗沐禄Romulus容纳无数逋亡盗贼,后乃劫夺妇女,各以为妻,因而生聚成国云云。此其所言,与儿童之见何异,后人乃传为确说。虽当时宗法遗迹斑斑可考,而今人能知之,当时人不知之也。罗马人名,例皆三字,其第二字常以ius 煞尾者,即以著其氏族。可知当日人民,分族而居,后乃汇合为一。罗马如此,雅典亦然。试取其历史观之,由流溯源,无一不入于宗法。且五洲之中,浅演社会,至今犹有存者。即我中国,当三代以前;又如本朝,当未入关之日,是否宗法用事,诸君能自见之,无待鄙人深论者矣。
总观前说,吾人因之而得社会天演深浅之粗分。浅者不离宗法,深者已离宗法。此历史之一公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