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
来,就如注水一般。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
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管中
没得泻下,想来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
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掌大笑。懒龙拱手道:“聊
奉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
已空,再不晓是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
道士,多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
丘,已叫下酒船。有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
常合伴打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
不想纱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
兴。懒龙应允,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
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
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
得繇他。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
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
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
腰头摸出取去的的那几顶板巾,放在其处。行到斟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
已望岸上跳半去了。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帽不见,但有常戴的
纱罗板巾,压折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众道大嚷道:“怪哉!怪哉!我
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船不漏针,
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
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道:
“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
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儿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
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
看,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
船家各各告诉一番。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
责众道道:“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
么百柱帽?分明是诬作船家了。”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
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有那地方游后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
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
在船里摇手止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们去了罢。”那人忙跳上
岸。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幌
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你道跳下船来
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攘之际,特
来证实道士本相,扫他这一场。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人将
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覆道:“已后做东道要晒那帽子时,千万通知一
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
往,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道:“无
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
懒龙听在肚里,即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
贵,但见:
连箱锦绮,累架珍奇。元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
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几多骨肉;
更兼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觍着面目认民之父母。
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
取。”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沈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心里想道:
“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摸出笔来,在他箱
架边墙上,画着一枝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檐下,望衙后出去了。过了两三
日,知县简点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
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傍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县
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
此不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
看贼迹。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覆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
却是拿不得的。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
主家为认号。其人非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
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
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
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
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内,不拿来见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知县
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
要拿那懒龙到官。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
在门口,应捕把他肩胛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东西罢了,卖弄
甚么手段,画着梅花?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
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且到店中坐坐细讲。”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问到
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懒龙道:“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
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标,
不敢问两位要我何如?”应捕道:“这个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
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必要为你受亏了。”懒龙道:
“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应捕道:“在那里了?”懒龙道:“当
下就与两位分了。”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懒
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两位到宅上了一看便见。”扯着两
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晓得他手段,忖道:“万
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
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怎么分付?”懒龙道:“两位请先到家,我当
随至。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腰间摸出一包金子,约
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两
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
是本县之物,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两下别过,懒龙连夜起身,早到无锡。
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独
自在帐中,懒龙揭起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顶上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
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将来撬开,把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与
他在好了。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脱走。次日,小孺人
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将手一摸,顶髻俱无,大叫起来,合衙惊
怪,多跑将来问缘故。小孺人哭道:“谁人使促掐,把我的头发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