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1)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

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所

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

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

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

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

收拾行囊,上京应取。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蚤蚤回来,

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宇,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

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降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

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

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

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拾书程,一径到家,见了夫了,称

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

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有人便道:“小人在

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便知分晓,不得优虑!”

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

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

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

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

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

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

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

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

说道:“这是没理的事!因是小弟戏滤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

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

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

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

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处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

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

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

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

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

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

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

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

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

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

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

时,定时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

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

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遭。”刘官人便

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

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

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

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

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

夫,你须不是这等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

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

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

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看顾我的!只索守

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

你们不过,今日赍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赚得些利息来过日子,

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了午饭,丈

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

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

老当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

钱一径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

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

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

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刘官人

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

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最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

“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

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抱回,

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

《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

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

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

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那移

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

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

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

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另利赎你回来。若明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

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

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

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

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

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

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

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

不觉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

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

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

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

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

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

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

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题。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卓上灯犹未灭,小

娘子不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

人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

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

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

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摸

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

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

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

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

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径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

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计生,

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眼见得

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

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

裹得停当,拽扎得爽俐,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题。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

失晓了。”里面没人答应。捱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

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日家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

免不得声张起来。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

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

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

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众

人都道:“说得是。”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老员外与女儿哭起

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

何便恁的被人杀了?”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

归时,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

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

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

‘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

人了,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计议,

一面来报大娘子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

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

遭,与刘官人执命。”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

做一步,赶入城中,不题。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

疼走不动,坐在路傍。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

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

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眸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

媚,好生动人。正是:

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

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

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

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

“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

可知是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

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

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服拽开。连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却有话说

知。”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蹊跷,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跟前,见

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

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

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

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

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

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