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写一百七人,都有一百七人行径心地,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青天之旷荡,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惟一银子而已矣。以银子为之张本,而于是自言孝父母,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自言敬天地,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
自言尊朝廷,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自言惜朋友,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呜呼!天下之人,而至于惟银子是爱,而不觉出其根底,尽为宋江所窥,因而并其性格,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阴变阳易。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然宋江以区区猾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而遂欲自称于世为孝义黑三,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此其丑事,又曷可耐乎?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
天下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而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然则花荣迎之,宋江宜无不来;花荣留之,宋江宜无不留;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训,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曰:“再带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江自提了枷“;于张横囗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囗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于点视厅前,书曰:“除了行枷”。凡九处,特书行枷,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望击应。
嗟乎!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则如宋江之人,又可与之一朝居乎哉!
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真令读者到此,心路都休,目光尽灭,有死之心,无生之望也。如投宿店不得,是第一追;寻着村庄,却正是冤家家里,是第二追;掇壁逃走,乃是大江截住,是第三追;沿江奔去,又值横港,是第四追;甫下船,追者亦已到,是第五追;岸上人又认得梢公,是第六追,舶板下摸出刀来,是最后一追,第七追也。一篇真是脱一虎机,踏一虎机,令人一头读,一头吓,不惟读亦读不及,虽吓亦吓不及也。
此篇于宋江恪遵父训,不住山泊后,忽然闲中写出一句不满其父语,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语,皆作者用笔极冷,寓意极严处,处处不得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