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元集(8)

  • 跻春台
  • 省三子
  • 4899字
  • 2015-12-26 15:50:58

叫一声贤德妻咽喉哽哽,这一回怕的是有命难存。

夫妻们前世修今生配定,大限来鸳鸯鸟各自飞分。

想先年妻过门家有余剩,夫为善蒙贤妻一力赞成。

虽是夫为善事将业卖尽,却喜得妻末年有了天生。

只说是夫妻们同心抚引,有了人虽无钱不愁翻身。

那知道为夫的得坏疾病,医不灵药不效气喘头昏。

夫死后妻当要把心放稳,安贫困受苦楚立志为人。

天生儿妻当要小心教训,切不可惯习他使性耍横。

勤绩麻多纺花自把口混,到后来苦尽了自有甜生。

叫娇儿近前来父言细听,莫轻浮莫放荡至至城诚。

在家庭将尔母尽心孝顺,出门去莫千翻又莫囗人。

长大时寻执业行端品正,存好心行好事正子劝人。

是好人老天爷自然怜悯,到异日得好报富贵长春。

说毕而死。母子哭得死去活来,家中无钱,怎样安埋?哭求邻居主人设法。张老教他退业,求主帮借,将押钱退还,“你无人做,不如另佃。”主客应允,请僧超荐。会客祭葬已毕,把帐一算,除前帐、新帐、货帐开消外,只剩钱四十余串。陈氏立志抚孤,天生方才四岁,将十串钱佃座房屋,余钱放利生息。

且说这刘大嫂为人心慈好善,兼之从前施济惯了,见人贫苦无余,他就连本不要都使得,不上三年,钱已罄尽。心想:“押租十串乃是命根,倘若用了,母子又到何处栖身咧?”于是勤做女工,日打猪草,夜纺棉花,或与人做工做鞋,毫无怠惰。每日煮些稀粥,让儿吃了自己才吃。那知这天生孝性天成,不必教训,他自然听讲听唤;每见饭少便忍口不食,见母劳苦便去捡柴掉米。他天天捡柴,有个伙伴姓雷,名镇远,心性相投,长天生四岁,常送归家;陈氏用好言奖谢,叫与天生一路,免被虎狼惊吓。

却说雷镇远的父亲名云开,品行端方,家贫,以训蒙为业。教人子弟以品行为先,凡弟子入馆读了《三字经》,即以《三圣经》与他读,讲跟他听。那些弟子出门再不千翻,又不骂人,所以人人尊崇,个个钦敬。况且他在母亲何氏面前,极其孝顺,居馆中三五日,必要打酒割肉回家奉母,晚去早来,又不耽误功课。妻夏氏,亦贤淑尽孝。雷镇远八岁时,云开回家看母,遇雨湿衣,得病凶险,医药不效。夏氏每夜求神护佑,愿减算以益夫寿。谁知修短有数,死生由天,“阎王注定三更死,那肯留人到五更?”看看越加沉重,未几身亡。何氏见子气绝,丢下孙幼媳寡,不觉伤心喊道:“儿呀!”竟自气死在地。夏氏忙烧姜汤灌醒,身坐,想想复又哭道:

哭一声痛心儿肝肠寸断,不由娘这一阵心似箭穿。

娘抚儿受尽了千磨万难,只说是到百年送老归山。

苦我儿出世来就受贫贱,在方境教蒙童来把家赡。

得学钱与为娘割肉称面,又买米又打酒又办油盐。

三五日便回家来把娘看,说前唐与后汉把娘心宽。

谁知儿得疾病十分凶险,年轻轻未三十就丧黄泉。

呀,儿呀!

丢为娘发苍苍六十将满,教为娘从今后身靠那边?

一家人都靠你穿衣吃饭,妻年轻子年幼怎样周旋?

呀,儿呀儿!

你为甚全不把为娘挂欠?白发人送黑发怎不惨然!

谅必然儿此去路还未远,娘情愿与我儿同到黄泉!

哭毕,向床一撞,幸得夏氏手快拉住,劝道:“婆婆要宽想些!你儿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重身体。倘把婆婆气坏,你儿的罪越加大了。”何氏道:“呀,媳妇儿呀!你看为婆偌大年纪,如今身靠何人?”夏氏道:“媳妇帮人做活,也要将婆婆盘养,看将你儿如何安埋?”何氏只得收泪,带起孙儿与众人磕头。众人都助钱米,帮忙把云开送上山去。收些学钱,婆媳买花纺卖,镇远捡柴以助饔餐。此子倒还诚实,在祖母面前极其尽道。每日发愤捡柴,常与天生一路,二人情投意合,天天在一处捡。后天生到十二三岁,他母亲劳苦过忧,常得疾病,头昏眼花,要有油荤才好。因近处柴少难以盘活,二人商量向大山去砍,离家十余里,于是各备斧斤向后山打柴。天生每日吃些野菜,积点钱,三两日与娘割肉四两半斤。

一日打柴,镇远见只兔在窝中,一斧砍去,伤一足而跑,大声喊叫天生。天生抬头一看,兔从面(前)过,顺手一斧砍倒。镇远欲拿回家奉祖,天生想拿奉母,二人争论。镇远说平分,天生竟不肯,将柴收束,欢喜回家,对母说明。母曰:“镇远天天与儿一处,带携多少!就是你的,也该分些与他,何况他先伤一足?”天生曰:“儿一时心喜兴高,未免好强。”急将兔煎好,一半奉母,一半送往雷家。镇远大喜,奉与祖母,留天生吃饭。天生曰:“我留得有,你们人多,快吃。”说罢即回。

有一日,二人正在打柴,忽听风声,抬头一看,见只猛虎纵下山来,二人各逃性命,逢坎跳坎,逢岩跳岩。镇远躲了一阵去看,不见天生,四处观望,喊叫无影,谅必丧于虎口,只得代他把柴挑起,回家去报信。陈氏听得哭哭啼啼,忙请镇远吃饭,陪着一一跌,前去找寻。山下山上,东西远近,喊叫半日,不惟无人,连虎亦不见了。陈氏仰天大哭道:呀!我的儿呀!

寻娇儿声声喊不应,不由娘此时吓掉魂。

午刻间镇远来报信,说娇儿今日遇灾星。

可怜娘从前把儿引,四岁上儿父丧幽冥。

家贫寒时常都断顿,做常工盘儿费尽心。

喜娇儿孝行生来定,娘呼唤即刻就起身。

有饮食让娘把口忍,娘吃饭儿吃苦菜根。

从小儿捡柴把钱挣,娘有病儿就把肉称。

从早间娇儿进山岭,与镇远二人一路行。

正砍柴忽然风滚滚,抬头看猛虎下山林。

比时间各逃各性命,逢坎跳坎逢坑便跳坑。

娘闻言急得咽喉哽,跌鉰鉰破命把儿寻。

在四处喊叫无踪影,谅必然已被老虎吞。

倘若是娇儿丧了命,你的娘今后靠何人?

不饿死便要冻成病,非猪拉即是狗扯身。

呀,天呀天!

你为甚全然不怜悯,守节人断了后代根!

呀,虎呀虎!

你也是兽王把山镇,为甚么出口乱伤人!

呀,天呀(天)!为甚么全然莫报应,善人后背个伤亡名。

呀,虎呀虎!

未必你全然无人性,行孝子都要把他吞?

留此命终须还自尽,倒不如与儿一路行。

呀,儿呀儿!

你何不把娘等一等?

呀,虎呀虎!

你何不快来吃老身!这一阵哭得咽喉哽,

镇远呀!你看我伤心不伤心!

镇远在旁泣劝道:“刘大娘,莫哭了,快些回去,恐怕天黑,我明天替你找寻。”陈氏道:“不知我儿吃了未曾?若是未死,这们喊叫他都不出来吗?谅必死了。”镇远道:“或者虎将他衔去,末曾伤命,也未可知。古人云:‘吉人天相。’刘大娘想宽些,他自然要回来的。”边劝边走,到家已黑。从此陈氏天天在家啼哭痴望不题。

且说本乡有一刁陈氏,守节不贞,老来将钱吃完,想嫁又无人讨,常以烧拜香为名,笼络妇女,于中取利;心毒口甜,爱翻是非,到人家混嘴;见人就是一个嘎嘎,一个佛偈子,方境人人厌恶。一日,混到雷家,何母接着道:“你早来些咧,今天我孙儿打到一个兔子,刘天生煮熟与我送来,倒还好吃。”陈氏道:“你孙还会打枪吗?”何母曰:“不是得。”遂以天生与孙斧兔之事告之。刁陈氏曰:“好造化,好造化。”便大声唱道:

皆囚你孙有孝心,天赐兔儿捡现成。

一家吃了消灾难,从此福禄寿骈臻。

说毕就是一个嘎嘎:“今天啥,我同年儿送斤肉来,又莫得盐,特来跟你借一杯,明天卖了线子就还。”何母喊媳把盐拿(给)他去了。镇远闻知说道:“这个老婆于是不识好的,有借无还,又爱说空话,二回快莫赏他的脸!”过了半月又来借米,何母说莫得。刁陈氏打个嘎,明说道:“雷婆婆啥,你到那去做好事?我啥饿了两天都未沾饭,昨天闻你孙儿买了两升米回来,借两碗,我明天卖了线子就还,再不失信的。”又说偈道:

谷米原是养命根,救活普天众凡民。

结个善缘借两碗,婆媳从此享丰亨。

雷母无奈,只得喊媳囗两碗与他。将要出门,恰遇镇远归家,问是甚么。婆曰:“他要借两碗米,说明天就还。”镇远曰:“我家都莫吃,那有借的?”婆曰:“他说饿了两天,就不还,我也当做件好事。”镇远曰:“好事要做与好人,我不借跟他!”即在刁陈氏手中抢来,倒在衣襟内去。婆骂曰:“你这娃儿!婆已借了,你倒转来,伤婆的脸吗?”镇远也不做声,上坡去了。

刁陈氏愤气而去,总想害他,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刘天生被虎吃了,与他一路,“我不免去到刘家生场是非,以报此仇。”遂到刘家,问陈氏说道:“闻得你天生儿死了,我都替你伤心,天天都想来看你,怎奈穷事又多,今天丢脱工夫才来。可怜你那少爷啥:

人又聪明又在道,与人说话眯眯笑。

上坡下坡放小跑,打柴挣钱把娘孝。

这样的人,都死得那们伤惨哦。”说得陈氏眼泪长倾,答曰:“是我莫福,好儿子消受不得。那天亏了雷镇远扶我去寻,昨日又承他送升米来,想起好不伤心哟。”刁陈氏曰:“你感激他扶你寻儿,跟你送米,你晓得你儿死的情由么?”陈氏曰:“是虎吞了的?”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你是个好人,又与我娘家同姓。我和你是娣妹,我才跟你讲,若是别人,与我一千银子,我都不讲。”

陈氏问:“是甚么原故?”刁陈氏曰:“你儿是雷镇远打死的!”陈氏曰:“怎么说是他打死的?你又如何晓得咧?”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世间的事‘天眼恢恢,疏而不漏。’他只说做得干净,那知我那天从同年儿家转来,在松阴歇气,闻得对山有人打骂,是镇远和天生的声音。忽见人影从高跌下,又见镇远背起天生向后山去,忽隐忽现。比时我心甚疑,不好问得。那天就想跟你讲了,亏你还感激他么!”陈氏曰:“我儿与他无仇,数年同路,怎么就将我儿打死?”刁陈氏曰:“你还不晓得哦,那天我到雷家耍,镇远对我说他打死一兔,你儿好强抢去,讲得气喷喷的,说‘总有一天认得我!’”陈氏曰:“雷镇远莫良心的呀!就与我儿有气,也不该将他打死。呀,儿呀!你死得这们惨伤,为娘去与他把命拼了!”刁陈氏曰:“要不得,你想不想与儿报仇?”陈氏曰:“怎么不想!又晓得要那们做法才好咧?”刁陈氏曰:“我啥见你儿死得苦,又见他造孽,跟你打个报不平,你啥莫忘我恩情哦。”陈氏曰:“只要把仇报了,永世不忘的!”刁陈氏曰:“这里离城不远,你去喊冤告他,要他填命。”陈氏曰:“喊冤又无干证,我又不知衙门,怎么去得?”刁陈氏曰:“我陪你去,与你当证。”于是一早进城喊冤。

官命做呈,陈氏无钱,刁逗差人说:“雷家好过,拿钱垫了,好得多的。”差听得有弄头,遂垫出钱,将呈递了。官批准出票,去些差人将镇远拴起。镇远不知何事,吓得胆战心寒。差人索钱,何氏婆媳当衣服与他。带至大堂,官见镇远不似行凶之人,遂问道:“雷镇远,你为甚将刘天生打死?”镇远从未见官,不知置词。官曰:“刘陈氏告你,与刘天生一路打柴,将他打死,你还不实诉吗?”镇远曰:“刘天生是虎吃了的,小民并未打他。”官问:“你二人同路,虎已将他吃了,如何你连伤都未带咧?”镇远曰:“我跑得快。”官又叫刘陈氏上堂,问道:“雷镇远打死你儿,是你亲眼看见的吗?”陈氏曰:“民妇未曾看见,是刁陈氏看见的。”官叫刁陈氏,问曰:“雷镇远打死刘天生,是你亲眼看见的?好好从实说来,倘有半句虚言,打烂你的狗嘴!”刁陈氏曰:“大老爷容禀:

大老爷法堂容禀告,听民妇从头说根苗。

那一日路过南山道,松阴下乘凉把暑消。

忽听得对山人吵闹,打的打嚎的又在嚎。

听声音知是雷老表,与天生二人把气淘。”

“哦,才是你听得的。”

我比时伸颈看分晓,

“大山之上,你看清楚莫有?”

树木多只见影子飘。

“哦,是都还像咧。”

正打间一人岩下跳,从此后山下静悄悄。

未半晌高处有人跑,背心上背个大儿曹。

“他背向那里走?”

谅必是背往山后撂,我从此慢慢回故郊。

镇远归哄着刘大嫂,说他儿是虎把命夭。

“本县问你,他姓刘你姓刁,非亲非故,你然何来当包告?”

大老爷呀!

非亲故怎敢当包告?论婆家他刘我姓刁,

若娘家本是同宗祧。姊有事理当妹代劳。

“是不是同胞共乳的?”

虽未曾共母同怀抱,是柑子分瓣共皮包。

望青天把冤来伸了,生沾光死者乐恩膏。

说毕,官叱下去,即问雷镇远曰:“据他说来,是亲眼见你将天生打下岩去的,你还不从实招来吗?”镇远哭泣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说分明。

刘天生与小民同处贫困,数年来共一路情如弟兄。

那一日正打柴虎下山岭,比时间各顾命各奔前程。

过一时民去看不见动静,只见柴不见虎亦不见人。

挑柴归扶他母四处寻问,喊不应谅必是被虎所吞。

“比时寻觅不得,他母亲又报怨你么?”

他待我如子侄甚有情分,连重话都未曾说个一声。

“虎来之时各逃性命,有人看见莫得咧?”

比时间并无有一个人影,

“想你跑得怕迫低头未看,或者有人看见,也未可知。”

大山上不通路少有人行。

“该死的奴才!全不听话,未必你亲族中就莫得知事的人看见?”

民虽有亲与戚少通借问,佃此处离乡远莫得家门。

“好,是了,刁陈氏说你打死刘天生,你为甚么不招咧?”

刁陈氏为借米与民挟愤,诬告民在无中来把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