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娘生你一尺五,于今长到二十余。
忽然一病就作古,你叫为娘怎不哭?
我的儿呀我的女!
今年放过好人户,亲母家中甚豪富。
看看都要把酒做,怎么舍得上内去?
我的儿呀我的女!
为娘生你美如玉,金莲刚刚二寸六。
怎么半夜就出去,怕怕滚断脚杆骨?
杨母见他哭得稀奇,问曰:“亲家母,你说出去?你儿出到那里去了?”刁氏忙掩饰曰:“不是得,我说他魂魄出去了。”杨母曰:“你讣书上是午时死,怎么又说半夜?”刁氏曰:“半夜死去,又活转来,到第二日午时又死了!”
我的儿呀我的女!
怎么转来又死去?一去为何不归屋,
活活气坏亲家母,那去讨这好媳妇!”
李端公曰:“不要哭泣,时辰到了,快些闭殓。”刁氏谓杨母曰:“可惜我儿莫命,享不起你家富贵,方才结亲就短了命,好不忧人!”杨母近棺去看,果然是个美女。李曰:“不要误了时辰。”即忙掩盖上灰。杨母忽忆嘴边隐现须痕,奈已掩盖不好再看;又见太朴夫妇并未伤心,又无别客,不似丧家气象;及化财十分菲薄,心中大疑。方早发引,端公手执师刀,把令牌向棺上一拍,喝道:“乾对乾来坤对坤,东方甲乙南丙丁。上坛兵马请出外,下坛兵马请出门。恭喜主人发引后,人也发来财也兴。”及丧出外又唱道:“乾对乾来坤对坤,北方壬癸西庚辛。上坛师祖快升位,下坛师祖把位升。恭喜主人发引后,阴也安来阳也宁。”杨母问刁氏曰:“你家为何叫端公发引?”刁氏曰:“此是时兴,都用端公。”杨母曰:“你我相隔不远,我那里又未如此。”刁氏曰:“不是得,李端公原来在(巫)道两教,所以请他。”
杨母更疑,回家告子,子曰:“莫非假的?”母曰:“他只一女,岂有假的?”忽想起嘴有须痕及丧事草率,又曰:“定是假的无疑!我儿如何处置?”监生曰:“如此说来,定是假托哄我的。我是绅粮,岂受他的欺辱?”即进城递呈,告他装假赖婚,又告端公。官批准,唤张太朴问曰:“你女死么?”太朴曰:“民女果得急症而死,是亲家母看过的。”这杨母也在堂上,抵曰:“既是你女,然何又请端公超荐,唱些坛神兵马发引?”官问李曰:“你是端公,只可与人送鬼禳坛,何得与人追修?”李曰:“小人是巫道两教。”官曰:“既是两教,何以乱唱?”端公无言可答。官曰:“狗奴!不打不招,左右掌嘴四十!”方订二十,端公痛极,喊曰:“大老爷施恩!小人愿招!”官命免刑,端公从头直诉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听小人从头说根芽。
那一日小送回家下,忽听得有人把土挖。
下去看才是张老大,与雇工在把和尚拉。
“甚么和尚?他又拉到那里去?”
硬梆梆睡地不说话,仔细看命已染黄沙。
张大牛见我心害怕,就许我一锭银娃娃。
我问他埋僧所为啥,他才说走了妹崽家。
赶妹子误把僧拿下,抬回来方知已勒杀。
才商量挖坑来埋下,嘱咐我紧紧闭嘴巴。
我说他用计实在马,怕不怕杨姓讲理哪?
他请我快把主意打,我教他依然抬回家。
拿网巾把头来包下,抹胭脂又把水粉搽;
踩个超金莲三寸大,身穿绸头插通草花。
请先生忙把讣书写,叫杨姓来看女姣娃。
他看过居然莫后话,我与他超荐把引发。
学端公不知阴阳话,做禳坛过场把眼遮。
亲家母听得疑有诈,因此上把我来告发。
今日里当堂问真假,连累我无辜受刑法。
大老爷呀!
这就是小人实情话,望施恩于我转还家。
官曰:“狗奴!真正小人行险,以图侥幸。谁知不能苟免!”又问太朴曰:“你女走到那里去了?”太朴总说死了。官大怒,命掌嘴四十,打得脸肿血流,还在称冤。官命押起太朴,回去开棺勘验,果是和尚装的,颈上尚有勒痕。官回衙问太朴曰:“狗奴!你招不招?”太朴依然称冤。官曰:“狗奴!好张烈嘴,左右与爷重责一百!”把太朴两腿打得稀烂,喊曰:“大老爷施恩!民愿招了!”于是哭泣诉道:
这一阵把我的两腿打破,痛得我眼泪水只往肚落。
再不招这老命怕要结果,无奈了将家丑从头细说。
该是民老癫了做事有错,一个女放两家才起风波。
前已放伍大魁大礼已过,近年来回梓潼家事落寞。
民心想女嫁他定难结果,又才许扬监生来结丝罗。
报期后伍大魁忽来见我,比时间难得我无其奈何。
不得已请二弟前来商妥,也只想做一个死无下落。
“胆大狗奴!既然悔亲罢了,还敢把他谋害吗?莫问你二弟叫啥名字?”
他名叫张太和分居各坐,许二家都是他作伐说合。
吃毒酒那知他依然好过,又商量哄他到书房睡着。
到半夜喊二子前去放火,伍大魁与女儿早已逃脱。
叫二子去追赶拉回家所,疑他在陈姨娘家中躲着。
进屋去遍搜寻无人一个,忽听得柜子内窸窸窣窣。
他二人将柜子抬回见我,打开看气得我捶胸蹬脚。
“是不是你的女婿?”
一和尚硬梆梆有缢亡过,不知他是何时命见阎罗。
大老爷要问那和尚下落,还须问陈姨娘他才知觉。
官将太朴锁押,唤陈刁氏与张太和上堂。问陈刁氏曰:“你丈夫在家么?”答:“夫出外贸易,今已两月未归。”官曰:“夫未在家,就该谨守闺阁,为甚勾引和尚到家,酿出命案?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说来?”陈刁氏羞愧难当,低头不语。官喊动刑,刁氏骇得战战兢兢,说道:
陈刁氏跪法堂哀哀哭诉,尊一声大老爷细听明目。
奴的夫做生意出门远去,丢民妇在家中受尽凄孤。
家淡泊少银钱无人光顾,可怜间日夜里都受紧促。
那一日有和尚当门过路,他见我不转眼门外久立。
讨茶哈借菸吃天黑不去,要借宿奴不肯偏要到屋。
忽来了几个人打门而入,那和尚骇忙了柜内躲立。
张大牛两弟兄做事可恶,逼住我把柜子一力抬出。
“那僧叫啥名字?居住何寺?”
那和尚他的名叫做静悟,居住在临江寺本是色徒。
这就是小妇人真情实语,望太爷来隐恶死亦瞑目。
官骂太朴曰:“狗奴!枉自年高,为何要嫌贫爱富,谋命赖婚?幸尔女能知节义,不从乱命,救夫同逃,以盖尔愆。不然婿死,你又焉想活命?可知罪么?”太朴曰:“民错了!”官曰:“愿打愿罚?”太朴曰:“愿罚。”官曰:“罚银一千,即刻缴来。”太朴曰:“罚不起许多。”官曰:“依你所作,看来千两都是少的!”太朴曰:“实出不起,情愿受刑。”
官大怒喊打,忽一女子上堂跪着,口称死罪,愿替受刑。官曰:“你是何人?”答:“小女张兰英,背父私逃,累亲受苦,自知罪大,愿替父刑,求太爷施恩,赦父之罪。”官曰:“观尔青年即知节义,从一不二,不为富贵移心,可喜可敬。但不知受何人教训,能知节义为重?”答:“小女幼时喜听圣谕,因此得知。”官曰:“听圣谕即能力行,真不愧为淑女,况又救夫同逃,情非得已,本县还要奖赏,何言有罪?”又谓太朴曰:“尔女能救夫难,又替父刑,有孝有义,尔不怜惜,还想弄死。本县罚尔一千银子,算是从轻发落,尔若不出,定要办尔!”太朴只得应允。又骂杨监生曰:“尔身受朝廷顶戴,就该保全节孝,为甚要娶有夫之妻?”杨曰:“监生未曾访问,实在错了。”官曰:“愿打愿罚?”杨曰:“愿罚。”官曰:“尔只错聘,罚银二百。”杨亦应允。又骂张太和、李端公曰:“你们都是小人行险,只图银钱,不顾人命,各打二百!张太和主谋害人,枷号三月释放。”又骂大牛弟兄与雇工曰:“你等助封为虐,狠心狗胆,各杖二百!”又骂陈刁氏曰:“你这淫妇,全无廉耻,理宜重责;姑念女流无知,鞭背二百!临江寺僧,破戒贪淫,死而无愧。”又问兰英曰:“你夫现在何处?”答:“现在堂下。”官唤上堂,谓曰:“尔夫妇可当着本县,拜完花烛。”伍大魁叩谢,请人备办香烛,就上先拜天地,次拜官,拜岳父。交拜已毕,官问太朴、杨监生:“银子缴来未曾?”二人曰:“银已拾出,打票在此。”官即将票交兰英曰:“本县赏你银子一千二百,以作奁赀。夫妇立志为人,不少兴发。”大魁夫妇拜谢下堂而去。
各位不知,当夜夫妇躲在茨蓬,见火光从右去了,二人向城而走。他有奶娘居住城外,即到他家安身。后闻此事死了一和尚,杨家告发,今日审问,将父打了二百,兰英哭泣不已,追问奶娘,尽知其由,因此上堂替刑。大魁送去,远远观望,及闻官问,所以上堂,才得交拜。
夫妇领银回家,复理生意,后来富甲一邑。太朴回去又羞又气,刁氏亦觉无颜,兰英多方劝解。太朴见女贤孝,厚赠以归;谁知受了刑杖,羞恨成病,不久即死,刁氏相继亦亡。大牛、二牛无人管束,任意嫖赌,数年之间,家产卖尽,后来乞食,饿死他乡。太和无子,老亦饿死,香烟遂绝。李端公从此无人请他,拖衣落食。陈刁氏丈夫回家,闻知其事,朝夕打骂,忧忿而死。官见圣谕有益,出示广兴宣讲,所劝者众。
观此可知,有女者不可嫌贫而爱富;为女者须当从一以终身。不然,报应来时方才失悔,不亦晚乎!
香莲配
浪子贪赌荡产,贤女守节安贫。才生孝子换门庭,一段奇缘天定。
桂芳林,纳溪人也,家小康,幼聪明,事亲亦孝。父母早故,娶妻施氏。后为匪友所诱,流于赌博,不务正业,看看家中紧促。其妻乃大家人女,贤淑勤俭,见夫爱赌,时常谏劝。芳林面从心违,后因赌债追逼,竟将沟上田地出卖,及施氏闻知,而当押已招楚矣。又见剩钱无几,心中忧虑,只得办些酒菜陪夫共饮,边吃边劝道:
今日里夫妻把酒饮,有一言望夫仔细听。
想夫君出世人聪敏,受父母家业有千金。
方境中人人皆尊敬,就该要立志把家兴。
为甚么要入迷魂阵,贪赌博在外胡乱行?
论赌博其害多得很,夫然何全然不思存?
一则来劳心把神损;二则来荡业把家倾;
三则来常与匪人近;四则来惹祸受官刑。
聪明人贪赌成下品,发财人贪赌必受贫;
手艺人贪赌无人请,读书人贪赌误功名。
想夫君被赌迷心性,妻劝你说本千字文。
谁知夫全然不肯信,输滥了地方送别人。
论沟上田肥土亦润,夫卖了如何忍得心?
到此时该也知弊病,利与害该也看分明。
倘此时执迷犹未醒,这家业定然不久存。
到老来莫得煞搁进,身死后何颜见双亲?
妻愿你从兹快猛省,戒赌博在家苦耕耘。
两夫妻发愤把钱挣,也免得旁人指背心。
祖宗爷阴灵多喜幸,使夫妻生予换门庭。
芳林听了,大怒曰:“我男子汉难道要你妇人教训吗?说得老子火冒,连人都要卖了!”施氏见夫发怒,恐失和气,便不做声。不上几月,业价输完,又将自种田土尽行押佃,把妻子衣饰拿去当钱。施氏不敢开腔,只有哭泣而已。从此亲戚厌恶,拨借不来,时常断顿,多得施氏昼夜勤纺,以谋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