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唱至急水滩,是晏公圣诞。晏公庙在场外,一边靠滩,一边靠山,戏台从水里砌上,只有右半边在陆地,后面、左边是水。晏公极其灵验,此河通鄱阳湖水,其滩最险,往往打烂船舟,下滩者诚心喊晏公,就平安无事。因此香火辉煌,圣诞闹热。此处有一富户,姓杨,名克明,家富贪淫,恃势欺人。其先辈乃大利盘剥兴家,到克明手中,每年要收四千余租,又捐个新一大爷,家中宾客来往不绝。妻妾五六个,尚无儿子,只有七个女,日用奢华,雄踞一方,无人敢惹。那日来庙看戏,见藐姑生得十分绝色,就要去嫖。有人说:“此旦性烈,不与男子交言,岂肯与你同宿?”克明闻言,如水泼面,好莫兴头,问左右弟兄:“打个啥主意方得到手?”众人说:“不如多出银子,把本家买活,娶他回去;他见你富豪,自然应允。”克明大喜,命人去说。本家起初不允,其人曰:“唱小旦是下贱门路,见人叫万福,称老辈子,未像贵班上这位小旦,动说要顾名节,不与外人交言。倘遇高升官长,富强豪客,要他劝酒唱曲,似他这样性格,你本家如何下台?如今多拿点银子与你,把他嫁了,另买几个,岂不是好?”毛氏闻之有理,说要两千银子才嫁。克明答应,不少分厘。毛氏对藐姑曰:“你动说要顾名节,如今将你嫁与富家,遂你从良之愿,你该也喜欢了。”藐姑曰:“我自有丈夫,岂肯改嫁?”毛氏问:“你夫是谁?”答:“谭生。”问:“那是戏上夫妻,都认得真吗?”答:“烈女不更二夫,是真是假,就死都不改嫁!”毛氏怒曰:“贱丫头!由你不嫁吗?你是我买的,生死权柄在我手中,你犟得去么?”遂对来人曰:“叫杨老爷明日来接。”克明把银子交足。
藐姑心想:“此事真真冤枉!看他们的局面,见了两千银子,岂容我不嫁?这又如何是好咧?罢了!人生百岁终是要死,我不免一死殉节!”又想道:“且慢,这班子人多,左右有人,岂能自便?那日死不能死,抬到他家强逼失节,就死也是玷玉了。我死要死得明白,使众人知我冤屈。我死谭郎必不唱戏,依然落难,须要把他保全,才算女中豪杰。”想了一阵,遂对毛氏曰:“他要娶我,喊他再拿一千银子与我,不然决不嫁他!”问:“你到他家饱使饱用,拿来做啥?”答:“谭生与我虽是唱戏,也算夫妻,这银拿与谭郎。”毛氏对克明说明,克明应允,即把银子拿来。藐姑喊楚玉去拿。楚玉此时五脏火冒,七窍烟生,愤怒曰:“瞎眼的人!要银何用?”藐姑曰:“我与你不过戏上夫妻,拿一千银子与你方才改嫁,也对得你起了,何须怨恨。”楚玉曰:“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要你的银子?你嫁你的,我就饿死也不要非义之财!”说罢忿恨去寝。藐姑将银封好,欢欢喜喜。
到了次日,克明领了花轿执事鼓乐前来接人。藐姑对克明曰:“我今嫁到你家,谅想不能再来唱戏。我新编了一局戏,从未唱过,意欲唱了辞别众人方去。”克明喜曰:“如此甚好,快唱,快唱!”遂端把椅子坐在台上观看。藐姑即唱《荆钗记·抱石投江》,命人拿一石头上台,先唱孙汝权用计离间夫妻,钱玉莲含冤莫白以死殉节、走到江边的情形,将石抱至面前曰:“我今日把这石头当作奸贼,骂他一番,待那顽石点头,方才住口。”遂将自己的冤屈,边哭边唱道:
将石头当奸贼来把苦诉,借往事比今生聊表心腹。
想奴家出世来福薄命苦,受不尽冤中冤屈中含屈。
方跌下污泥内无有出路,又遇着苦海中波涛涌沸。
奴心想随洪波滚来滚去,又怎奈坏名节羞辱丈夫。
想夫妻居五伦原非细故,有月老将红绳系着双足。
使夫妻如比目难分难去,相唱和又好比水上关睢。
若能够从一终人中算数,倘若是嫁二夫鱼鸟不如。
我今日唱《荆钗》有个缘故,无非是把冤情一一表出。
借戏上孙汝权离间夫妇,效玉莲守节操抱石投湖。
使你们看戏人百千万数,都知道贞烈女不似下愚。
指顽石骂奸贼你该清楚,做此事你定要地灭天诛!
我夫妻好比那鸳鸯戏舞,因阻隔未能够交颈同铺。
又好比鸿雁鸟雌雄配聚,单一只他宁肯一世受孤。
骂一声无良贼做事可恶,为甚么拆散我一对妻夫?
你只想贪淫欲诡计满肚,那知我身可夺志不可屈!
到那时我要你人财两去,遭报应入阿鼻万劫变畜!
呀,丧心的贼呀!
全不想你家中也有子女,倘遇着这样事你心肯不?
呀,无廉耻的贼呀!
你家中也还有结发之妻,丧廉耻败名节你心悦服?
呀,绝众孙的贼呀!
你家中又还有高堂老母,抛尔父跟他人你又何如?
呀,遭天杀的贼呀!
你又有姐和妹姑娘媳妇,你未必也用钱把他奸污?
你姑娘本是那无瑕美玉,焉能够与牛马去偕花烛?
不怕你家富豪南田北土,你姑娘只当似水内鳖鱼!
不怕你有门势扬威耀武,你姑娘只认做跨下毛驴。
要相从奴情愿去到冥府,见阎君诉冤恨把贼来诛!
杨克明曰:“这戏果然唱得好,就是铁石人闻也要掉泪。”
既顽石已点头且把口住,破一死殉节烈身葬江湖。
骂毕,手中抱石,从左边耳台角踊身向河内一跳。看戏人说:“这个小旦才有些奇,怎么当真跳下水去?莫非他识水性,还会泅水吗?”又有人说:“莫非他有遮眼法?这样急水,就会泅的也去不得。”谭楚玉上台说曰:“众人不知,这是我的妻子,从小聘定。我因晚母赶出,他被舅爷骗卖,今日为杨克明逼娶,我妻不屈,以身殉节,跳水而死。呀,贤妻呀!你今为我而死,我又焉能独生?贤妻慢慢而行,等候夫与你一路!”说罢,亦从台角跳下河去。
众人惊骇,皆曰:“为甚今日出了两场命案?”毛本家出来曰:“这是杨克明逼死的。众人快快拿下,莫等他走了!”克明见事不好,先下台去。众人见走大喊,有人说:“在那里!尚未出门!”一拥上前,他忙退入官房,把门关住。众人围着乱闹,首事遂把克明锁起;命人捞尸不见,首事即将克明交官。官问明情由。笞四十丢监。首事又禀:“何志雄、毛氏贪财逼嫁得银二千,才有此事。刘旦要银一千拿与谭生,如今二人身死,求大老爷把三千银子追出,在本处与二人立庙,也使义夫节妇魂有所休,亦使后人皆知节义为重。”官将何志雄、毛氏叫来,各打二百,把银追出,交与首人,首人领银就去晏公庙侧与二人立庙塑像,又买田三十亩,以作春秋祭祀。
再说杨克明请人去与官讲,愿出钱买命。官要银五千,克明求少。官曰:“彼一女旦,尚出银三千,何况买命?”克明只得依从,把钱缴足,释放回家不题。
又说毛本家的班子去了生旦,写不上价,跌下才写四五串钱一本,未几而衣服当尽,银钱用完,班子顶与别人;闻杨克明在耍班子,夫妻前去帮他。又说这杨克明自坐监回家,用银受气,正当改恶从善,谁知依然乱为,见得珍珠班女旦体面,又想去嫖。这女旦姓颜,人称颜本家,原是娼戏并卖,见了这样财主,口都笑大了,忙请上台,与他朝夕调情,又逗他耍班子。克明迷了心窍,百说百从,拿几千银子把班上什物办得一新,又接些有名戏子在各场胡闹。年底扎班拉回家去,那些戏子见他姬妾、女儿美貌轻狂,唱些淫戏引动春心,暗中遂成苟合。
再说谭国良自把楚玉赶出,钱氏喜其独占,把怀美当作掌珍。那知娇养太过,每每抵触,国良夫妇不敢惹他。稍长即为匪人所诱,在外赌钱。钱氏闻子输了,反偷些钱米与子填还,因此胆子越大,渐渐有人来家索钱。国良忧得喊天流泪,才知前子贤孝,已无及悔,于是命人去喊怀美回家,意欲责打一顿,以泄其忿。及怀美回来,国良骂曰:“奴才在外干些甚事?还不与我跪下!”怀美曰:“我未杀人犯罪,怎么要跪?”国良曰:“你在外面赌钱欠下债帐,来家取讨,还假装不知吗?”怀美曰:“我输我的,与你何干?”国良执棍去打,怀美曰:“你要打么?我莫得手吗?”随拿尖担,口说:“来嘛,来嘛!”国良见此情景,气逼胸膛,跌地气死。怀美大惊,不顾而去。国良半晌苏醒,口吐黑血,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肝肠寸断,急得我咽喉哽吐血不鲜。
骂一声小奴才如同牛犬,全不知天伦重父母为先。
父只说来责打把你来管,免得你去赌博败了家园。
父责你无非是拿块篾片,忤逆于一见了就苙尖担。
见此情急得我浑身打战,跌地下险些儿命丧黄泉。
倘若是那时节父把命染,我看你忤逆子怎样排安?
孝子案十里充五里该斩,丢官长诛九族要掘坟山。
把逆子化成灰都还甚淡,连累了许多的好人受冤。
这都是你的娘把你习惯,到而今身长大无法无天。
想起我楚玉几何等孝念,父那时不识好不辨愚贤。
都是你后母娘起心奸险,暗地里总说儿偷米盗钱。
他见我肯信从常施冷箭,贤孝儿遭冤枉赶出门前。
留得个忤逆子急瞎双眼,这都是老天爷报应循环!
爱儿子反转把儿子害陷,害儿子才知道儿的孝贤。
楚玉儿读诗书朝夕不倦,若在家此时节谅把桂攀;
忤逆子性愚蠢又爱躲懒,读几载似囵茄不进油盐。
楚玉儿性谦和言语温婉,又聪明又勤俭品正行端;
忤逆子说的话牛踩不烂,又粗鲁又乖张作科犯奸。
到今日只落得悔之已晚,正是那仇报仇冤又报冤。
我定要为逆子忧成病患,早些死看得到一个安然。
钱氏妇我要你受他磨难,死不死活不活泪要哭干。
劝世人切莫把前子作贱,将耳朵放硬些莫听谗言。
如不然你且把我来作鉴,才能够跳得出麻篮圈圈。
哭罢,命人去寻怀美,正在打牌,不肯回家。国良心想,儿子不肖,若把媳妇接回,将足绊住,免得在外输钱。于是与子完婚。谁知媳妇面麻性乖,怀美在家未上半年,依然赌钱,而且又嫖。国良叹曰:“完了,完了!我家从此败矣!”忧气而死。
怀美自此益无忌惮,少有归家,又捐一个帽顶。看看紧促,请中(人)便将地方卖尽,上街居住,饱使饱用。闻河洲场班子唱得好,带银二百前去看戏,这班子正是杨克明的。怀美飞张片子,拜问克明,留在班上赌钱。有一女旦,戏虽不好,貌美年轻,克明极爱。怀美用钱哄诱成奸,约为夫妇,乘夜拐逃,使本场子弟断后,又命人回场,搬人来接。未上二十里,后面撵的已到,前有一寺,忙进寺内堵门。撵的见有准备,带信回班。克明大怒,往各处飞片,誓于众曰:“有能杀死一人者,赏钱五十串;杀死自家的,百串钱烧埋。”次日两边的人都到,一仗打起,怀美人少先崩,追六七里把怀美杀死,又杀死硑摆的六人,把小旦抢回。克明这边只有何志雄想赏,好勇轻进,被怀美那边杀死。地邻报案,官来看验,见连路杀死八人,命埋官山,出票捉拿凶党。克明听得不敢散人。
怀美之母钱氏听得儿死,哭得声嘶眼肿,那些被杀之家父母、妻子来家要人,朝夕吵闹,衣服器具尽皆拿完。钱氏请约保来和,每人出六十串钱的烧埋钱,钱氏把店房顶了,取些押租开消,自住后房,媳妇改嫁而去。钱氏此时人财两空,不得下台,只得告门叫化,朝夕啼哭,眼睛气瞎。乡街见他从前做事过分,不肯打发,饿死岩洞。
再说颜小旦,见杨克明扎人不退,恐累班子众人,遂对克明曰:“我去见官求情,把票消了,免得人多费钱。”克明喜允。颜旦乘轿进衙,见官说曰:“此事皆杨克明一人所为,不与班子上相涉,其杀人行凶者亦外处人,求大老爷只罪杨克明一人,莫牵连班子上。”官问:“如何才把他拿得到?”颜旦曰:“大老爷把票消了,候他人散,班上不帮忙,自然一夫可擒。”官见他娇声媚语,先已喜悦,一一从命。颜旦回班,对克明曰:“官已准情,不来捉人了。”克明将钱开销,众人散了。不过十日,来些差人将他拿去。官骂曰:“杨克明,胆大狗奴!清平世界,聚人逞凶,都造得反了,这还了得!”命打一千丢监。颜旦领起班子到他家中,将他姬妾、女儿哄诱上,密把银钱衣饰、玩好器物收卷一空,逃往远方而去。后毛、颜二人争锋挟仇,毛氏将颜旦杀死,众人禀官,毛氏拖死卡中。
克明的妻进城告诉丈夫,克明听得气死在地,半晌苏醒,叹曰:“罢了,这是我的报应,有啥说的!”命妻:“回家卖地办银送官,救我性命。”妻将田地卖了两股,打一万两银子的票送官,官不要银,总要办他。又写信回家,叫妻把业卖尽,“务要把我救出”。妻又把田地房屋概行卖了,拿银进城,打两万银子的票见官。官见银多,把票收了,将案改松,坐徒三年释放。其妻在城内住后房,都还贤淑,绩纺度日。克明往往饿饭,无方可想,见妻年虽四十,颜色未衰,遂卖人为妾,得银三十两。未及半年。其银亦尽,于是与些匪徒杀墙度日,游荡远方不题。
再说谭楚玉夫妻跳下河去,晏公见他二人节义,将他尸首化成比目鱼,在水中游泳,相附而行,所以打捞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