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厨人挑担把身进,将巴豆放在鸡内烹。
先告辞后在厕旁等,一巴锤送他命归阴。
脱衣服穿起把名顶,又怕他不久要还魂;
拿小刀割断他喉颈,与新人携手去同衾。
闻鸡声盗物来逃遁,那知道冤屈丁兆麟。
今日里法堂把供认,念小儿死得实伤心。
祈青天先把他罪问,评论我工人罪重轻。
民该杀他该斩首领,民该死他也难独存。
“衣服首饰你又放在何处?”
衣与饰尚在家藏隐,并未曾损坏半毫分。
大老爷拿他来对审,民纵死九泉也闭睛。
柳大川把供招了,官想与梦相合,定是实情,遂谓合州官曰:“戴平湖如此狂妾,奸淫徒弟,得罪斯文,若不究治,败坏风俗。”合州官曰:“此人乃贵治出色人物,有名之士,任凭尊裁。”即告辞回州,只留刑书,候同详文,将大川丢卡。一面命差到柳家取衣服首饰,一面命差唤戴平湖上堂,问曰:“尔身受朝廷顶戴,应宜培植人材,为何丧尽天良奸淫徒弟,今见本州还不招吗?”平湖曰:“廪生教书,学规极严,品行端正,老父台何得平空白地说此伤风败俗之言?”官怒曰:“尔奸污柳大川之子柳长青,害得他身成下流,因责废命,今在法堂供出实情,尔还强辩不认吗?”平湖曰:“柳大川狂言妄语,丧败斯文,正宜打死,免害世人。老父台何得以虚诞之言,而诬功名之士?”官曰:“尔的行为本州知道!若不招认,刑法难容!”平湖曰:“老父台的刑法只可施于啯匪,怎能治我绅衿?是这样问法,我说是老父台奸淫我儿,杀伤性命,老父台肯认,廪生也就认了!”官大怒曰:“胆大狂生!焉敢胡言欺藐官长?左右拿去罚学!”平湖正要辩白,忽然眼睛一花,见柳长青立于面前,相顾而笑,不觉心中迷乱,说道:“我的好徒弟呀,你也舍不得为师,前来看吗?”官骂曰:“你在说甚么?还不招认,要待何时?”长青在平湖耳边递言,喊平湖快讲。平湖不知不觉,将平日逼奸幼童与诱污长青之事,一一招认。官命罚学丢卡,提出丁兆麟释放,二官同名详于上司。上司见了大怒,批曰:“戴平湖嗜好男风,实衣冠之禽兽;奸污徒弟,真名教之罪人。万死犹有余辜,断嗣难尽其责,宜加宫刑留身而受活罪,就地阉割出示,以警将来。柳大川为子报仇,情非得已,行凶毙命,罪有可原,但不宜奸淫新妇,坏人名节,姑念绝嗣,究治从轻,笞责一千,枷号三月。邵素梅摸六指以为夫,事非无偶;丁兆麟因六指而受屈,情有由来。宜娶邵氏,将就错中姻缘;使嫁丁生,可称天成佳偶。”
回文转来,提出戴平湖,命刈匠阉割。以外肾示众,观者人人咒骂,个个快心。叫丁兆麟上堂,告以上司之谕,婚配邵氏。兆麟喜允。官命媒婆传言,邵氏令嫁丁生。
再说素梅闻柳大川把案招了,始知丁兆麟受冤,心中不忍,想:“因我一言,使他身居卡监,受尽苦刑,今生不能酬情,来世亦当报德。”又想:“嫁此禽兽之家,罪堕后人,不知如何结局?”及闻媒言甚喜。丁生看期迎娶,夫妇和偕,后生二子,一中乡选。柳大川回家,因无子嗣,削发为僧。戴平湖自阉割之后,人皆厌贱,火盗频临,家财荡尽,乞食而终。吕氏跟人逃走,后亦饿死。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有男风是犯不得的。杀人三代,误人一生,纵是割头绝嗣,犹有余辜。上司加以宫刑,是亦姑念斯文,而特轻以治之也。嗜好男风者,胡弗以戴平湖为鉴焉!
审豺狼
世多兽心人面,亦有兽面人心。有德必报冤必伸,亲到法堂投审。
茂州史正纲,银匠出身,家故贫寒。因以掺铜卖假起家,挣钱四百余串,在城中开银铺,号“明月楼”,因正纲手艺极高,所以生意闹热。怎奈正纲为人奸伪狡诈,不孝父母。父爱吃酒,每天要两顿。一日家中无酒,父欲拿钱去打,正纲骂道:“你这穷骨头!无能无志,未曾与儿孙买得丘田块土,不是我挣得些钱,还要讨口咧!如今有了饭吃又想酒哈,再是这们,我连饭都不拿跟你吃,看你会做啥子!”又见父母年老,涕泣常流,不与同食,自己每日吃酒吃肉,虽父母过来过去,亦不喊吃。他妻胡氏,系先年父母所定,貌虽丑陋,性极孝顺,每每暗拿酒食事奉翁姑,不致冻饿。史银匠不喜,终日打骂,使用如牛马一般;平日又爱宿娼。
一日,在私窝子饮酒,有一乌七麻子专爱想方戳事,见史银匠在那里吃酒,一阵刀背说要送官。史无奈讲钱四串,回家忧气。他有一个老表,名何二娃,闻他挨打,特来看他,因说道:“如今的人,有财要有势,欺软则怕恶。有钱的人莫得门势,处处被人相欺,时时受人闷气,任你家财万贯,还当不得我们干人。”史银匠曰:“如何才得有势?”何二娃曰:“你不见我们江湖哥弟,时而当嫖客,时而假闹官;今夜东家歇,明晚西家眠;不惟不受气,而且不使钱。岂像你们那些湾毛搭儿,在家不通耍,出门当狗剐;使钱不上算,还要挨饱打。二天邓大爷做闲事了,拿几串钱,我保举你当个光棍。莫说无人想方子,而且还要肘架子,出门飞片子,说话攘袖子,口里攒言子,沾着几凳子,骂人充老子!倘若有事,哥弟们齐来硑贺,千百成群,要打就打,要杀便杀,那些不好?”史银匠听入耳了,出钱六串,开个人牌,于是洋洋得意,夜不归家。
一日,在背街见一妇人十分绝色,问知是王挑水的妻子,娘家姓陈,名叫翠翠,去年才接的,此乃城中出色妇人。史银匠一心想要嫖他,与何二娃商量。二娃曰:“这妇人与南街朱五爷相好,你怕惹他不下。我劝你将就些。这朱老五是城中有名的袍哥,人人称为朱老虎,平日吃铁吐火,喝人骗人偷人抢人,无所不为,无人敢与他作对。”史银匠也知他的利害,原是不好惹的,怎奈心中实在舍不得翠翠,总要何二娃打个主意。二娃曰:“我们江湖的规矩,下五牌要服上五牌所管,只要你破得钱,捐个大爷,他来惹你,你就拿草坪的法宝儿处治他,又多拿钱买活婊子,怕他朱老虎?就是老母猪也要宰他一支脚咧!”史银匠大喜,命二娃到各处码头敲响,帮钱四十串,二娃私吞十串。于是将史正纲烧个新一大爷,满城道喜,请客做酒。即喊二娃去与王挑水夫妇说明,每月拿两斗米、两串钱,首饰衣服任他而喜,以后不准外交,翠翠应允。史银匠将铺衾搬去,夜来日往。
常言道:“银钱是国宝,能使孬转好。倘若莫得钱,恩爱变烦恼。”因此朱老五一去,王家就骂。朱老五见史银匠夺了他的婊子,心中大怒,想要与他生事,又怕把自己光棍戳脱,于是打个主意,见史银匠吃茶开茶钱,吃酒开酒钱,巴巴结结,久来久去,史银匠也不疑惑了。
且说离城二十里,有个山嘴铺,三月三日赶百货会,极其闹热。史银匠拿些首饰去卖,片货早已卖完,只有几件粗货未卖。忽朱老五来请过午,史即推辞。朱再三苦邀,说在杨三姑娘店内已经办好。史即收拾包囊,来至店中,菜已端齐。朱又喊杨三姑娘陪客斟酒,殷勤相劝,前后出得有八九肴菜。史曰:“屡次厚扰,未曾报答,何得又赐盛宴?”朱曰:“大爷话说那里去了,蒙大爷与小弟达个好字,小弟就感恩不了,些微之敬,何云厚扰?”直饮到黄昏,方才出店分手。
却说离城十里,有个乔景星,习的内外两科,手段高强,无论风寒暑湿,诸般肿毒,药到病除,犹如手拈一般;兼之心慈爱物,制药不用生物,治病不讲银钱,品行端方,又不骄傲,只因时运欠通,可以养家而不能积钱。一日看病回家,天色将晚,径从大山下过,见一狼阻道,退后又一狼阻之,景星大骇,靠岩坐下。见二狼摇头摆尾,口衔小褡裢,一个吐于乔前,即往前走,又转来点头复走,如是者三四次,乔不能解。见狼容似不恶,因捡褡裢一看,内有首饰三四件,约一两余,心想:“未必二狼请我医病,以此作聘的?”因说道:“你果是请我医病,点头三下。”狼果点头。乔想向前不得,退后不能,再是一阵天黑怎了?只得破命撞个造化,遂随狼去。走二三里入深山,石洞内有大狼头生一疽,有碗口大,朽烂生蛆。乔与狼拔去朽臭,又衔泉水与他洗净脓汁,然后与他敷药。二狼仍送乔归,未及半里,有狼数十把乔围住欲噬,前狼人群如相告然,群狼尽去,前狼送至山下方去。乔边走边想,口中称奇。
将有半月,家中断粮,那几日又无人请,遂将首饰拿进城去卖。走了几处无人出价,进馆哈茶,将首饰和褡裢放在桌上。忽来一老者,衣服褴褛,将首饰及褡裢细看一阵,问:“从何处得来?”乔曰:“是我妻的,家中无钱,拿来换卖。”老者问:“是何处打的?”乔曰:“我妻嫁奁之物,不知何人打的。”问:“要多少钱?”乔曰:“一两八钱,拿二串七百钱就是。”老者将首饰拿起,叫乔跟去拿钱。走到衙门,乔问:“那里拿钱?”老者说:“在门上。”方至大堂,老者大声喊冤,乔大惊欲走,老者拉住不放。门上问:“甚么事?”老者曰:“我儿卖货有一月未回,找寻无迹;今日此人拿起我儿的货来卖,定然是他谋财害命,望大老爷伸冤!”门上叫差人押住递呈词。
这老者正是史正纲的父亲。因那日史正纲赶山嘴铺未回,去问王挑水,说昨夜未来;往山嘴铺去问,有人说他回去了,插黑出场。于是四处访问,并无踪影。一家着忙,求签问卜,俱说凶多吉少,膝下又无儿女,二老天天流泪。是日见了乔景星的首饰,认得是他儿打的,所以证他进衙喊冤。
差人押起,递了呈词。此时乔景星如半空中打个霹雳,惊得条条大战。太爷坐堂问史老曰:“你儿卖货未回,乔景星的首饰,或是你儿手中买的也未可知,如何就告他谋财害命?”史老曰:“既是小儿手内买的,焉有一月就卖之理?况此褡裢亦是小儿的,民问他从何来,他说是他妻嫁奁之货,此语就可疑了,不是他谋财害命是谁?”官问景星曰:“你的首饰是那里来的?可从实诉来。”乔景星战战兢兢,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诉分明。
民幼习内外科与人看病,近处请远方接少把足停。
那一日看病回路过南岭,见二狼前后阻进退难行。
口吐下小褡裢首饰装定,又摇头又摆尾来清先生。
“狼乃伤人之物,怎么说请起先生来了?你那时到底去也未去?”
民随他进洞去一狼得病,脑顶上生一疽朽臭难闻。
民与他将腐肉剖洗干净,上丹散贴膏药然后回程。
狼送我下山来前把路引,忽来了数十狼想把我尽。
见二狼入群中如相言论,众豺狼尽散去才回家庭。
过几日少钱用又无人请,才进城卖首饰就遇灾星。
史老儿见首饰起心不正,假说他儿不在白肉生疔。
在法堂诬告民谋财害命,望太爷伸冤枉仔细详情。
“胆大狗奴!满口胡言!你说首饰是狼送的,狼是野物,说他就无对证了,此话诳谁?明明是你见财起意,夺银伤命也是有之,还不从实说来!左右与爷重责四十!”
呀,大老爷呀!
民生平守本分行端品正,将医术来济世救活多人。
未谋财为甚么诬我害命?真乃是将活人抬在死坑!
“你未谋财害命,这首饰褡裢是那得来的?明明有凭有据,还要强辩?与爷打、打、打!”
这本是狼请医拿来作聘,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胆大狗奴!如此犟嘴,左右与爷结实的打!”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扑地下爬不起寸步难行。
史正纲生与死民不知信,将小民来打死也不招承。
“好好问你,还要烈嘴,左右拿夹棍来夹起!”
霎时间乔景星痛死一阵,险些儿这性命有死无生。
左一思右一想难把计定,满腹中含冤屈似箭穿心。
“你既谋财害命,还在本县台前称冤叫屈吗?不如招了,免得受此苦刑。”
呀,大老爷呀!
望只望发慈悲施番恻隐,又何必为招供过用非刑!
倒不如放小民去到南岭,命公差押着我去把狼寻。
诉毕,愿去寻狼对质。官曰:“狼乃蠢物,心毒口恶,又不能言,怎能分辩?”景星曰:“大老爷免虑,彼既知请医治病,以银谢医,是已晓得报恩,固非寻常之狼可比。他若见民身受冤屈,必来当堂讯质,是否立明,望大老爷原谅。”
官即准情,命差押至南岭,往狠洞一看,并无一狼,只有些枯骨乱草。二差怒骂曰:“乔景星,你这个狗奴!诳言欺官,使我们走些空路,爬山越岭,寻你老子的狼!如今狼在那里?快快喊来还则罢了,不然定要将你一顿饱打!”乔即上山四处喊叫,并无影响。看看将要天黑,差人边走边骂,扬拳欲打,急得景星眼泪双流,喊天哭道:
寻豺狼喊声天,珠泪滚滚话难言。
想当初,学医艺术本不浅,半积阴功半挣钱。
呀,天呀天!
该使我一年康泰,四季平安,广招市主,多买田园。
为甚么使我受此牵连,被一个无头公案,害得我负屈含冤?
因豺狼请我把病看,谢我首饰银两有二三。
回家卖银遇坷坎,有史老说我谋财害命告在官。
不招供,丢付签,板子夹棍都挨全。
苦苦求官施恩典,才押我寻狼到此间。
呀,天呀天!
进洞来狼不见,四处寻口喊干。
从早来此天将晚,莫无些儿影响在那边。
差哥怒满面,口骂手动拳。
真真是,
坛内栽花冤屈死,到作难处又作难。
呀,天呀天!
莫不是从前多过犯,行医把心偏?
仔细思量,屈指打算,不知何处结冤牵。
该因是爱富嫌贫贱,人命当戏玩,利市先讲断,方用好丸丹。
若是钱太短,使你病缠绵,因此天怒人怨,使我一跌三鉰。
呀,天呀天!
从今愿把心肠变,与人医病不流连。
要存割股心念,不论有钱无钱。
呀,天呀天!
虚空中天开慧眼,使豺狼早些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