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在前疑是妇人谋害,今见庚英相貌端庄,言词温婉,不似谋夫之人,况所言句句是理,无缝可插。官沉闷半晌,问曰:“当夜闹房是那些人?”庚英曰:“小女初来,认识不得。”官点头道:“你可回家,不宜在外抛头露面,本县唤你方可进城。”又问云开曰:“是那些人闹房?”云开说了十几个。官即出唤票将人唤齐,启眼一看,尽是富家子弟,正中心怀,即骂曰:“尔等既是罗云开的亲友,就该要守规矩,为啥去闹房?以致新郎不见,皆尔等之过!”众人曰:“送新郎闹房,原是乡间美事,相沿已久,并非一人所兴。尝闻闹房乃是恭贺,使夫妇多生贵子,何以有过咧?”官曰:“尔等胡说!自古闹房乃是蛮夷之俗,为其地多阴瘴,故新人进房使人喧闹,以阳气压其阴气耳。尔等生居中国,亦行蛮夷之俗乎?况且闹房虽属小事,而谋害混奸,往往以闹房酿成人命,岂得无过吗?今又因闹房而失却新郎,其中弊病定是尔等所为,有啥说的?左右与爷各掌嘴八十!”众人曰:“民等实不知情!大老爷还要原谅!”官大怒,命拿卡牌收卡。众人哭哭啼啼,称冤叫枉。官又叫锁起押店,两差押一个,吩咐曰:“尔等好不知事!本县为这案子费尽心血,就吃两斤人参也补不起!尔等若是不招,休想回家,定要将来收卡咧!”可怜众人在店,又用银钱,又受差人恶气,好不失悔,只得去请讼师,恳求拨解。讼师曰:“听官说的口气是想财喜,你们逗银一千,我包你们无事。”众人不得已,各出银六十余两,共成一千,令讼师前去关说。讼师下二百,打八百两的银票子进衙去。
官吩咐请保,又查知讼师囗了二百,次日将众人唤至二堂。官曰:“你们这张保状是何人做的?”答曰:“代书做的。”官摇头道:“不是,不是,你们若不实说,本县决不轻宥!”众人只得将某讼师所作说出。官即命人传进,问道:“这张词状是你做的?做得好,真不愧讼师!本县在此为官,有了尔等,凡事要多费两分心。若有差迟,就被尔等坏了两分,这还了得!左右拿卡牌来收卡!”又叫把众人带下去。
过了几日,并无影响,众人无奈,又逗银二百打票进去。官即唤众人上堂,又将讼师提出。官曰:“此事把你苦了,本县赏银二百,你收了嚒?”答曰:“已经收了。谢大老爷的恩!”官曰:“以后好好办事,倘有差错,定要办你!”又吩咐众人曰:“你们须要循规蹈矩,不可再去闹房。”随与讼师一并开释,出张长牌,命差四处查问。云开只得回家,朝夕叹气而已。
再说汪大立有一干儿,姓胡名德修,为人轻浮,言语狂妄,家富亲亡,无人管束,遂习于嫖假;见有美色,必设法穿透,破钱买奸。取妻邓氏,面麻足大,他心不喜,百般嫌贱。自幼拜与汪大立,年节来往,见干妹生得体面,心中十分爱慕,调以眉目打动。这庚英端庄,所以不能遂愿。及至出阁,德修心怀恋恋。他与罗云开亦有瓜葛,也去吃酒,看见新郎新妇好似一对天仙,想起自己妻子好像一个精怪,越加恼恨,一心想要回家另娶。及闻新郎不见,大喜,以为有缘,后闻官差人寻了数月莫得动静,遂托友对大立说,欲娶干妹为妻。大立曰:“这是啥话!他现有妻,娶得我女安置何地?”其友曰:“他妻已得病了,谅必不久人世。”大立曰:“就是死后来讲,也不为迟。”其友回复,德修心生一计,假说鸡跌在井,命妻去窥,随手推下井去;托言妻不见了,命人寻到井中捞出尸来,放信娘家。娘家不依,来些人每日吵闹,德修破钱安顿,又做七天道场,才把事了。于是亲去对汪大立说道:“义儿不幸妻子身亡,家中无人经理,干妹既无丈夫,不如嫁与义儿,岂不是亲上加亲了?”大立曰:“好倒却好,但你干妹嫁到罗家,是罗家的人,嫁与不嫁,要他作主。”德修曰:“干妹嫁去便失丈夫,未得三朝,怎么是他家的人咧?只要干父应允,罗家有啥说的!”
大立请媒去对罗云开说,要将女儿另嫁。云开曰:“亲家好不知理!我儿生死不知,怎能改嫁?就是死了,等三五年嫁也未迟!”媒人回复,大立尚无话说,怎奈胡德修想干妹的心切,即刁大立曰:“树倒鸟飞,夫死再嫁,理之常也。若等三五年,岂不误了青春?又况义儿家下无人,焉能久待?此事还要干父亲自去说,将妇人靠夫、无夫必嫁之’理对他说明,自然应允。”大立一来看上干儿家业,二来爱惜女儿,遂到罗家亲身去说。云开大怒,曰:“亲家说话全不思想!我中年方得一子,只望老来有靠,谁知不见了!纵是无儿,我也要他抚子守节,侍奉甘旨,岂有使她再嫁之理?万一媳不肯留,也要三五几年。亲家偌大年纪,怎不懂事?若是再说,定要伤脸!”骂得大立低着头无言可答,忿怒而归,埋怨胡德修曰:“我原不去,也是你多嘴,使我伤脸受气!”德修曰:“这样可恶,你就不嫁也罢,怎么还要恶骂?是这样未必干父就算了罢?”大立曰:“依你又怎么样咧?”德修曰:“依我要告他一状,说他留媳不嫁,颠倒伦常,他就不得守。”大立曰:“无有凭据,如何告得?”德修曰:“如今的事,黑心进得衙门。我总说他累次调戏,若不改嫁,性命难保,恳求改嫁全节。”大立曰:“谁人作证?”答曰:“我愿作证!只说某日命干儿看女,正逢云开无礼调媳之事,到上堂时,干儿自有话说。”大立意欲报仇,遂听德修之言,进城便把云开告了。
此时正逢新官上任,此官乃是初任,不熟民情,又多任性,轻于用刑。看了呈词,又调前卷一看,把案批准,将两造人证唤齐。先问汪大立曰:“汝告罗云开乱伦,有何为凭?此事岂可轻告吗?”大立曰:“他屡次出言不逊,故欲将女另嫁,保全节操。谁知他奸心不允,望大老爷作主,打救小女性命。”官曰:“他出言不逊,你又怎么知道咧?”答曰:“先闻小女所言,后命义子胡德修去看小女,正逢云开调媳。大老爷不信,问胡德修便知。”官命下去,调罗云开问曰:“汝也是世家子弟,为何不知礼义,作此乱伦之事?”云开泣诉曰:“民家不幸,接媳之夜失了儿子,命人访寻无影,方才半年,汪亲家便要将女另嫁,民教他再候两年,他就诬民乱伦。望大老爷详情!”官曰:“既接媳妇,如何又将儿子失了?”云开将失子情由禀明。官又将前案口供细看,说道:“既是新婚,焉有无故失去之理?此事定有冤枉。”即叫大立上堂,问曰:“你婿生死未料,为何就要另嫁?罗云开留媳待子,也是好意,你就告他乱伦,可知诬告之罪么?”大立曰:“他调媳是实,大老爷问胡德修便知虚实。”云开曰:“他义子惟接媳之日来到民家,平日并未来过。”
官即叫胡德修上堂,见他穿戴华美,行路轻浮,心想:“此案我明白了,还在那里去找新郎!”遂问汪大立曰:“你有儿否?”答曰:“有。”官曰:“有儿何以使义子看女咧?”大立曰:“民民民儿子有事,不得空去。”官曰:“有啥事咧?”大立曰:“是是是感了风寒,要吃药。”官笑曰:“是哦,本县明白。你女如今嫁与谁人咧?”大立半晌不答。官曰:“只管说来,本县与你作主,当堂完配。”大立曰:“嫁与胡德修。”官曰:“既是嫁与义子,就迟两年也是无妨的,何必申词告状?”大立曰:“因他妻死,内助无人,屡次来说,故而相许。”官又问胡德修曰:“你欲娶妻,为何要娶女亲咧?”答曰:“因干妹贤淑能干,故欲娶他,望大老爷成全。”官拍案骂曰:“该死狗奴!妾当干证,诬人乱伦。此案明明是你与干妹通奸,同谋害夫,随至罗家乘夜将尸隐匿,好作长久夫妻!也是冤魂不散,使你告在本县台前,自吐隐情。如今好好从实招来,免得本县动刑!”胡德修听得此言,好似半空中打个霹雷,惊得魂不附体,说道:“大老爷冤枉了!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切不可将大帽拿来搪人。
民也曾读过了几年孔圣,虽未能登金榜略知重轻。
古今来犯淫恶多少报应,一丧德二短寿三坏品行。
民一见犯淫辈十分恼恨,焉能够自作孽去坏良心?
因干妹花烛夜丈夫命尽,干父母愿将女许我为婚。”
“狗奴!既知他丈夫命尽,是如何死的?尸在何处?好好招来,讲!”
呀,大老爷呀!
这是我自揣摩暗地思付,并不是知他的存亡死生。
“方才说是命尽,就不晓得了?不怕你辩,总是不免的。”
呀,大老爷呀!
民想他当新婚喜之不尽,那有个反逃走久不回程?
谅必然是妖狐摄去藏隐,盗元阳竭精髓焉有命存!
想此情错言了一个命尽,大老爷又何必认之为真?
“这是冤枉不曾?命你说出实情还要强辩咧。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呀,大老爷呀!
为甚么将命案糊涂乱审,平白地捕风影诬我奸情?
“既无奸情,如何妾当干证,告人乱伦咧?”
这本是干父母怜女心甚,要改嫁罗亲翁不准出门。
因此上在大堂申词具禀,一概是干父做我不知情。
“狗奴!明明是你通奸同谋,害夫图娶,还要辩吗?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筋骨碎损,周身上汗如水屎尿齐倾。
不招供受非刑就要过命,勉强招又恐怕头斩尸分。
其妻冤魂附耳言曰:“快招,招了就无事了。”胡曰:“怎么招法?”妻曰:“你说将妻谋死,去娶干妹。”胡曰:“招不得吗。”妻曰:“招得招得,免受非刑。”胡曰:“招得?我就招!
呀,大老爷呀!
这几年民做事有些相混,把妻命来谋死好娶新人。”
“狗奴!将妻谋死,又是罪上加罪了,到底如何谋死的咧?”
干妹夫寻三月都无形影,我去逗干父母愿结朱陈。
他说我有前妻难以从命,才将我好妻子送入幽冥。
“你又那们谋法咧?”
叫我妻去寻鸡掀他下井,过几日来说亲干父应承。
“胆大狗奴!既无奸情,如何又谋死妻命咧?还要烈嘴,不催刑你是不肯招的,左右与我催刑!”
呀,大老爷呀!
这是民一时措害妻性命,说因奸谋新郎死不闭睛。
“狗奴!还要犟嘴!左右与爷急施能刑!”
大老爷呀!
取此刑民情愿一死填命!
“有招无招!”
未谋害你教我从何招承?
“本县的王法森严,那怕你的嘴烈!左右快快催刑!”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程。
未必然是前生丧了德行?都是我爱嫖假报应临身。
罢罢罢倒不如一笔招认,通奸情谋性命一概是真。
“尸身放在何处?”
“放在那,那,那”
“到底放在何处?”
大老爷呀!
那一夜背尸首回家安顿,砍烂了煮成汤去喂猪牲。
“肉喂了猪,总还有些骨头!”
大老爷呀!
将骨骸烧成灰拿去对粪,我只想是神仙也不知音。
望太爷发慈悲施番恻隐,须念民是初犯笔下超生。
招毕,画供,收进卡内。又骂汪大立曰:“尔养女不教,致坏闺门,做出谋逆之事,又听奸人之言,以乱伦大案诬告亲戚,本县定要照律详办!”大立曰:“大老爷!此是冤枉,并无奸淫谋害之事!”官曰:“尔这老狗!还要犟嘴吗?左右掌嘴,押在店房,候讯明发落!”即出签唤庚英上堂,不准父女相会。
可怜皮英女儿影响不知,闻说官唤,即刻收拾,穿两件上色衣服,来至公堂。官见他颜容美丽,穿戴妖烧,愈疑谋害是实,即问曰:“尔这贱人!为甚不惜廉耻,贪淫谋夫?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庚英听得,浑身打战,眼泪双流,正是:
指鹿为马成冤狱,无中生有定罪名。
坛内栽花多曲死,活人抬在死人坑。
诉道:
听一言珠泪双双滚,大老爷听奴表冤情。
自幼儿蒙亲苦教训,也知道廉耻与坚贞。
“既知廉耻,坚贞不嫁,与胡德修通奸,定计谋夫,这又是何情弊咧?”
呀,大老爷呀!
皆因奴前生罪孽甚,致今世出嫁祸临身。
花烛夜奴夫忽藏隐,苦小女出入在公庭。
说因奸谋害丈夫命,大老爷到底有何凭?
“胡德修谋娶,枉告罗云开,本县察实前情,已认谋夫图娶,这就是凭据!本县好言问你是不招的,左右掌嘴四十!”
这一阵满口鲜血喷,四十掌打落我牙门。
大老爷全不揣情景,初进门怎能害夫君!
“你与胡德修通奸同谋,害夫图娶,本县已知清楚,还要强辩?好张烈嘴!左右拿拶子来,将贱妇十指拶起!”
受拶刑痛得要过命,好一似万箭来穿心。
“有招无招?”
小女子行端品又正,要招供除非见阎君!
“胆大淫妇!真正嘴烈!左右快拿竹签来,把十指钉起!”
十指上都用竹签钉,痛得我死去又还瑰。
女子家名节当要紧,招谋夫失节落骂名。
“胡德修已认,你又何必强辩怎的?”
呀,大老爷呀!
恨只恨爹爹多糊混,收义子来往到家庭。
到而今乱招坏闺阃,奴浑身有口说不清。
想不招干兄已招认,莫奈何喊天放悲声。
招人命奴都不怨恨,说奸淫死也不闭睛!
不得已勉强来招认,
大老爷呀!通奸事同谍鼎是真。
“你又那们将他治死的咧?”
“用用用”
“用甚么咧?讲!”
用毒药娘家早安顿,合欢时兑酒与夫吞。
到半夜药发废了命,引干兄背尸往外行。
这便是小女实言禀,大老爷施恩快松刑。
招毕,官命松刑,丢在女监。又提汪大立骂曰:“此案皆是老狗姑息养奸,酿成逆伦之案,又诬告罗云开颠倒伦常,可知罪么?”答:“知罪,望大老爷施恩!”官曰:“愿打,愿罚咧?”答:“愿罚。”官曰:“罚银二百两,施在养济院。”答:“遵断。”官传养济院首事,叫大立写帐,限期缴齐,释放回家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