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豆(1)

  • 雪豆
  • 王华
  • 4950字
  • 2016-01-30 11:38:57

黎明无风。茫茫雪野在朦胧中沉睡。

但,桥溪庄无雪。一片茫茫雪野中,桥溪庄,一个方圆不过一里的村庄,仍然固执地坚守着它那种灰头土脸的样子,坚守着它那份坚硬的憔悴。

庄上,李作民的女人正在生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女人痛得全身是汗,咬牙咬得满嘴灿烂。接生婆在一边瞪着对铜铃眼,一张瘪嘴张到最大。快使劲!她喊,快使劲啦!你想想你怀了五次,好不容易才把这畜生怀上,你定要把这畜生生下来,不能让这畜生要了你的命啦!她看见女人一只脚已经朝着死亡迈进,她要把她拉回来。她成功了。女人朝着冰冷的黎明尖利地“啊”出一声,孩子就降生了。

孩子的名字是早起好了的,叫雪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雪豆。孩子的名字里带个雪字,是从六年前开始的。六年前,桥溪庄开始了它不下雪的历史。桥溪庄人看着雪花在自己眼睛前飘啊飘啊,却总不飘到桥溪庄来。也就是从那时起,桥溪庄的雨也渐渐地少了,开始还下些小雨,后来连小雨也少了。大雨小雨都是别人的事,桥溪庄人只有站在灰尘仆仆的桥溪庄观雨的份儿。也就是从那年起,桥溪庄上的女人肚子不爱发芽了,好不容易发了棵芽,却又是夭折的多。桥溪庄人把这些个现象归罪于桥溪庄冬天不下雪,他们想,雪是上天赐给地上生灵万物的最圣洁的礼物,上天要是不给桥溪庄雪了,就说明上天是要抛弃桥溪庄了。他们不希望被上天抛弃,因此,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名字里都要带个雪字,以此表示他们的诚心祈盼。

雪豆是个女娃。

雪豆生下来时不哭。接生婆倒提了她打她的脚心,打一下,她喊出了两个音符。接生婆听不清她喊的是啥,把李作民叫进屋,说,这畜生不哭,倒好像是在说话,你听听她说的是啥。说着,接生婆又在她的脚心来了一下,雪豆就又喊了一声。接生婆停了手,问李作民,她说的啥?李作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真听清楚了,他听到雪豆喊的好像是“完了”。但雪豆一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怎么能喊出这样的话呢,李作民就叫接生婆再打她一次。接生婆打了,雪豆也喊了,还是喊的“完了”。接生婆把眼睛瞪得都要掉出来了,问李作民,听清了?李作民没作声。他其实知道接生婆也听清了,但他知道接生婆和自己一样都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生婆或许是想听得更清楚一些,挥起她的干巴掌在雪豆的脚心一阵猛抽,雪豆就跟着她抽打的节奏喊出一串“完了”来。

接生婆和李作民都不愿说出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们都感觉到了一种来自于冥冥中的不祥。这时候,他们都想起了女人。原来女人生下孩子以后就昏过去了。李作民在接生婆的指导下灌了女人一碗热开水,女人活了过来。

接生婆把裹在襁褓中的雪豆放到女人身边,看着雪豆发了半天呆,一句话也没说,走了。

李作民想送送接生婆,但他把正准备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他把雪豆抱起来,在雪豆的屁股上不重不轻地来了一下,但雪豆仍然不哭。雪豆闭着眼,一副不愿看到这个世界的样子。李作民本想再听雪豆喊一次“完了”,但雪豆却再也不喊了。李作民把她的襁褓解开,打她的脚心,她也不喊了。一时间,李作民怀疑自己刚才是听错了,他倒回去把刚才的记忆重新阅读了一遍,却又觉得是那么的清楚真实。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李作民站在自家屋前,在寒气中环视四周,把一种隐隐的恐惧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雪豆三岁才开始说话。但在她两岁多的时候,桥溪庄上的人已经个个都听说她刚生下时喊过几声“完了”。是接生婆说给大家的。本来接生婆是想守住天机的,但从雪豆生下以后,桥溪庄的女人就怀不上血胎了,只怀气。明明是鼓鼓的一个大肚子,里面也还有模有样的胎动,可辛辛苦苦几个月,女人的肚子就瘪下了,什么都没了。一个这样不奇怪,个个都这样,年年都这样,接生婆就说,看来上天真是要灭桥溪庄了。她说,雪豆刚生下来时就告诉我们了。于是都听说李作民的小女儿雪豆生下来时喊过几声“完了”。光听接生婆说还不大相信,都跑到李作民家来问。李作民说,哪有这事,我们雪豆到现在都还不能说话哩,要是她真是生下来就能喊话,那她为什么都快三岁了还爸呀妈呀都不会叫?来人问,那接生婆说的是假的?李作民说,是接生婆听错了,她把雪豆的哭声错听成喊话了。来人想了想,说,你在说谎,她肯定喊了。接生婆说你和她都听得真真切切的。

李作民说,我是听得真真切切的,但我听到的是雪豆的哭声,并没有听到她喊什么完了。你要不信,你现在就叫雪豆喊,看她能不能喊。

雪豆真的不能喊,雪豆连爸和妈都不会叫。

来人走了,李作民搂过雪豆,轻声问她,你是不是真说过“完了”?你现在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完了?真是桥溪庄要完了吗?雪豆看着她的作民爸,用手摸着她作民爸脸上的胡茬子,哧哧直笑。雪豆没有回答她作民爸的这些问题。

1.雪果

数九的日子,天空变得很窄。灰头土脸的桥溪庄没有雪和雨的滋润,只能由着风把一种坚硬的寒冷挥劈。

七岁的雪果拉着雪豆在街上奔跑,雪果感觉有一把刀子在刮他的脸。

雪果不停下。雪果对妹妹说,快,我们去把作民爸叫回来,妈要死了。

妈要死了。是妈这样对他说的。妈今年人冬后就天天咳嗽,花了好些钱了,没见病好,倒见着人老了,一张脸上堆了三张脸的皱纹,由雪果的妈变得像他们的作民爸的妈了。今天,从早上起来,妈就不停地咳嗽,咳嗽声都要挤破屋子了。后来,妈就叫雪果赶快去叫他们的作民爸回来,她说她要死了。

李作民在厂食堂里做饭,吃在厂里,还有工资。桥溪庄上的壮劳力不管是男还是女,都在厂里干活,但除了李作民,他们都是干粗活。被自己弄出来的灰尘包裹着,喘粗气,流大汗。原来雪果的妈也在厂子里干,她干的是粉球籽儿。但她从今年人冬起就没干了。她干不了了。她一到那个灰尘的世界里就喘不过气来。

从家里跑到厂里,雪果只需要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可雪豆不让他跑。雪豆拽着他的胳膊,说,哥,看,雪。雪豆才刚会说话,只能吐一个字。雪果说,有什么好看的,再看也是别人家的。我们快去叫爸,妈要死了。雪豆说,妈,不,死。雪果不停下。雪果说,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妈都说她要死了。雪豆还是说,妈,不,死。

雪果带着雪豆喷吐着白气来到厂食堂的时候,李作民正挥着勺在一团香喷喷的雾气间舞。雪果吞吐间把李作民弄出的香喷喷的雾气吸进了他的胃,一时间就把来这里的目的给忘了。他拉着雪豆,四只圆溜溜的眼睛被伸长了的脖子举在雾气上空,贪婪地看着锅里。李作民像赶猪仔一样赶他们,去去!走开,来这里干啥?李作民从来不让孩子们到他这里来,他觉得那样不好。雪果这才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不容分说,上去就抓住李作民的胳膊往外拉,嘴里还不住地说,妈要死了,妈要死了。李作民手中的勺掉进锅里,哐当一声。李作民问雪果,谁说的妈要死了?雪果说,妈说的。雪豆却说,妈不死。李作民和雪果都吓了一下,呆了几秒钟。雪豆又说,妈不会死。雪果说,作民爸,雪豆会说话了。李作民却说,雪果,带着妹妹先回去,我后面来。雪果说,你快点,妈都要死了。李作民说,不会,你妈不会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作民有些迷信雪豆的话,雪豆说他女人不会死,他就想他女人肯定死不了。雪果还想说话,李作民大着声音朝他喊,还不快回去!看着雪果拉着妹妹转身走了,他心里还在嘀咕,雪豆今天怎么一下子就能说话了,像有神在帮她似的。

雪果带着妹妹出了食堂,对妹妹说,作民爸应该让我们尝一口,我们家里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菜。

雪果说,那菜里肯定有肉。

雪果说,作民爸在家里弄不出这么香的菜来。

从厂里出来往庄上走,一开始就要上坡。李作民赶上来拉着两个孩子往家里奔,没几步就都喘上了。好在坡不长,上了坡,桥溪街也就油条那么长,没多大工夫,他们都听到了屋里剧烈的咳嗽声。那咳嗽声虽然听起来扯心扯肺,但它带来的毕竟是生命的信息。由李作民带头,三个人都停下来稍作了会儿休息,把心放到心窝里才进了屋。

他们在一团乱七八糟的咳嗽声中看到了女人。她头上裹着顶线帽子,上半身裹着棉衣,下半身裹着被子,像一根被折断了的死树耷拉在床上,被咳嗽扯得全身乱抽。他们进来了,她好像也没有感觉。她的头像个瓜悬在床沿,接连不断的咳嗽使它不得不连续不断地点。看起来很像她在向地许诺什么。地上,是血。是一些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血。

李作民倒了一缸子开水,往里面放一撮盐,再放上一撮白糖,搅上几搅,把女人扶起来,要她喝下去。女人一脸糊里糊涂的泪,嘴上还有血。她闭着眼,把所有的痛苦都挤压在眉眼间,皱纹被扭成一团打架的蚯蚓。李作民把开水碗举到女人的嘴边,想偷她歇气的空隙喂她水,可女人一串咳嗽把水吹得到处都是。李作民急得朝女人喊,快喝水,你死不了。女人还真就有了一秒钟没有咳嗽的时间,李作民赶紧朝那干渴的喉咙里喂进一些盐糖开水,被滋润过的喉咙再咳嗽起来声音也柔和多了。女人这才有气无力地打开了她的眼睛。

李作民朝着这双无神的眼睛笑笑,说,喝了这碗水,我去给你熬姜汤。随后,李作民叫一直呆站在一边的雪果洗姜。雪果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妈的痛苦表现,妈的样子使他全身的肌肉都拧紧了,好像他原本跟妈是串连在一根电线上的灯泡,妈的每一根神经的牵动都会影响到他,让他也饱尝了痛苦。这时候,妈好一点了,他也好一点了。他说,作民爸,还是不给妈喝姜汤了。李作民奇怪地瞪着他,他说,喝姜汤喝不好,不如让妈死了,死了就不难受了。李作民啪地就给了雪果一巴掌,妈的咳嗽声和作民爸的巴掌声同时响起,妈像垂死的鱼一样看着雪果,作民爸疯牛一样瞪着雪果。雪果张开大嘴,哭着喊道,人死了就不知道痛了呀!李作民大声喝斥雪果,还不快去!

雪果便拉着雪豆去洗姜了。

妈妈喝过很多回姜汤了,每回都是他洗姜。他很愿意做这件事,因为他也想为妈妈做点什么。但他做了很多回这事都不见妈妈好起来,他就想不如让妈死了还好。他看到过死人,死人睡得很安静,死人显得一点都不痛苦。

耳边总响着妈妈的咳嗽声,雪果就洗得很专心。妹妹在一边掺合,他突然就想起妹妹今天奇迹般地能把话说成句的事了。他眼睛不住地盯着妹妹,想在妹妹的脸上看出点端倪。

可盯了半天,不但没盯出答案来,反倒把自己盯傻了。

雪豆见他傻着,打了他一下,说,雪果哥。

雪果醒来,刚才脑子里的全忘了。

2.神女

滋润后的喉咙有时会留给女人一分钟或两分钟的时间,让她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李作民要雪果把姜洗好,熬上,他说他去把厂的饭弄完就回来。

陈大懂和他侄子陈小路来了。陈小路哭丧着脸,陈大懂则是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两个人裹挟着一团冷气进来,李作民不禁打了个冷战。陈小路说,我孩子没了。李作民一惊,孩子没了?陈大懂就叹气说,跟那些一样,她媳妇怀了七个月的孩子其实是一团气。李作民也叹气,说,都那样,又能怎么办?李作民这样说,陈小路就哭开了。陈小路说,都说你能帮大家。李作民说,我怎么帮?陈大懂抢过去说,是这样的,大家的意思是,把你家雪豆拿到各家香案上,我们当神仙把她供上两天……李作民急得打断陈大懂,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陈大懂说,你们家雪豆刚生下来就喊“完了”,要不是她这样喊,我们这庄上咋就从有了她以后就再没有过别的孩子生下来?我们这庄上的女人咋就怀不上血胎,只怀气?

李作民急得脸都红了,却不知道该对这两个人说什么。因为女人的咳嗽声不断地响起,陈大懂和陈小路后来就尽量把声音压着,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李作民也不好发作。

雪果和雪豆洗完了姜,端过来给李作民。李作民才说,我女人都吐血了。陈大懂稍微和缓了一下脸色,说,其实我们是要把雪豆当神供哩,我们想雪豆出生的时候能喊出那种话来,身上肯定附着神灵,我们想雪豆说那种话的时候是在下雪的时候,肯定只有在四周都下着雪的时候神才让雪豆变成一个神女,我们想趁这几天四周都下着雪,要神灵附身的神女雪豆再跟我们说一次话,我们要她救我们哩。

李作民觉得这样做有些荒唐,他很想笑一下,但他的笑刚从鼻子里出来,就在脸上变成几条干干的皱纹,在脸上扭了几下就算了。

李作民说,那你们把雪豆带去吧。

雪豆说,作民爸,我要吃饭。

陈大懂说,不能吃饭的,吃过饭就不行的。

李作民说,我们雪豆要是神,她妈也不会咳嗽得跟个碎石机一样了。

但陈大懂还是把雪豆带走了。

陈小路把雪豆放到自家的香案上,要她盘腿坐下。雪豆不知道这是要她干什么,心里好奇,很听陈小路的话。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好多是小孩,一些没上工的大人也来了。他们都不作声,只盯着雪豆看。大人们不说话,是他们自觉的。小孩不说话,是大人们不让他们说。雪豆看见雪朵了,她喊,雪朵。雪朵朝她眨眨眼,嘟一下嘴。雪朵又看见雪山了,她喊,雪山。雪山去看他爸,他爸陈大懂给他头上一巴掌,要他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