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星冷冷稀
没有钱的穿破衣
季瓷在民国二十三年的三月初九来到河西章。
似乎是刚过完十月一吧,坟上烧纸的灰气还没有散尽,季瓷就生下了一个男孩,长着一双单眼皮。
章守信家屋后有一片地,种着很多树,他们家的人祖辈爱栽树。章守信早在春天里季瓷刚来时候,就在集上买了两棵柿树苗栽下。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只剩下一棵了。村里人说,夜儿黑见东边河西尹的一个人自他家树林里出来,手里掂着一棵树苗。章守信大步来到那人家院子里,见门口栽了棵小柿树苗,正是自己丢的那棵。他问那姓尹的,哪儿来的树苗。姓尹的瞪着大眼说,集上买的呀。章守信说,狗屁集上买的,我屋后的树坑还在,我的树苗我认得。一把薅了要走,那姓尹的上来揪着他撒泼打滚耍光棍,那人他娘也上来不依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看热闹的人站了几层子,倒像是他欺负了人家母子。章守信受不了这个,再加上那时他刚娶回季瓷,觉得这世上一切都是可原谅的,扔了树苗,对地上那光棍说,罢罢罢,看你娘面子上,饶了你算结局,看一棵柿树苗能便宜你多少。丢开那人,回到自家地里来,将那个树坑用土填平,上双脚踩了踩。一棵树苗丢了就丢了,我对这剩下的一棵多经心就是。他对季瓷说:“咱的大孩就叫柿吧,二孩叫槐,三孩叫楝,四孩叫……”
“要是闺女哩?”
“闺女就叫柿花,槐花,楝花。”
婆婆见天进来看看这小孙子。
“还不够可怜人的,我看兴有三四斤,也中啊,人说是七成八不成,别看俺身子小,唉,这小马儿也小哩,哪怕是个苞谷豆哩,总是个子孙窝,将来也得熬成一家人。”她絮叨着,给孩子换了换尿布,坐在了床边。
“娘,夜儿我听见南乡葡萄湾的又来提那账的事了,咱究竟欠人家多少钱呀?”
“咦,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欠的可不少哩,听娘排着给你说说吧。我是个没材料的人,生了四个孩子,就剩守信一个,孤独独的一个,啥都迁就他,落了个赖脾气。早年你大爷不照号,今儿到沙河了,明儿跑到县上了,哪儿有热闹他往哪儿钻,拿着钱出去都懂光,啥都干就是不干正事,叫你爷恼的呀,没门没门的,打了一顿,人家几天不见人。那天,突然家里就来人了,说是要收咱家的地哩,你大伯卖给他了,人家拿的啥都有——他不知啥时候把家里的地契给摸跑了。十亩地呀,他拿着钱跑了。人家来一看,地里庄稼啥都好好的,转手卖给北边双周的,拿着钱走了。你想想,他是把那地贱卖了呀。他这一走再没回来过,听去南阳做生意的人说,在那儿见他了,还叫人家给家里捎话,叫你爷你奶奶别生他的气,他挣了大钱就回来,再给家里置地哩。你说他咋能挣住钱哩,一点囊气都没有,见了人家吃肉他也得一时三刻就吃上,为了吃嘴都能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这卖得胆子大了,地都敢卖。
“说完你大爷再说说你叔,唉,一个比一个不争气。这个不但吃喝嫖赌,还吸大烟,这回你爷把地契可是看好了,可有一天,葡萄湾常掌柜家里来人了,说要领大妮走,你叔把她卖给常掌柜做小婆了。十六岁的大妮呀,已经说给了东乡,都换过手巾了,说一声成了小婆。夜里拿根绳,她就在那枣树上寻了无常。这不中啊,人家要人哩,那就叫二妮去吧。二妮十四岁不到,咋能去给四十的人当小婆哩,你说这死妮子,她也不替大人想想,咱就不能再想别的法?你爷那两天就说,实在不中,就卖二亩地,先还几个,能拖一天是一天。她也拿了那根绳,去那棵枣树上寻了无常。
“人家葡萄湾的说了,再不还钱,就叫人拿锣去集上吆喝咱哩,那不是把人丢到祖坟里了。咱这儿拖着不想卖地,庄上有人出主意,雇个人把你叔打死算了,一死他的账不是就赖了。”
“这么说,俺叔真是咱叫人打死的?”
那吸大烟的人,是叫章家雇人打死的。那天夜里,大烟鬼从白果集的烟馆里出来,飘飘乎乎走在河边。正是秋深,他像树上最后一片树叶飘上白果集和小季湾的石桥。刚走到桥中央,两个大汉撵到前边迎面堵来,扯了他来到桥下,他嘴里喊着饶命,问对方爷爷是谁,叫我死个明白吧。那二人一看这大烟鬼手无四两力,不胜逗他玩玩,说,不是要你死,是你爹和叔叔大爷们说你老气人,给家里惹事太多,打你一顿出出气,咋样?大烟鬼一想也中,要是打一顿他们的气小一些,那就打吧。将他捆好,两强人举起卷布轴只几下就结束了他的小命,抽了绳脱了衣裳将他推入颍河。“扑通”一声,颍河水无声地带走了这不成器的人。
两强人拿了衣裳抱着卷布轴到章家去要工钱,没想到章守信他爷突然大叫起来,谁害死了俺儿,谁害死了俺儿,我就说他夜儿黑一夜不见回来,我这正四处找人哩。他这大声一喊,引来了庄上的许多男人。
两强人扭转身一溜烟跑了,丢下一句话,日他祖奶奶,咋翻脸比挑个门帘还快哩。
葡萄湾的还是来要账,说是人死账不能死,何况是家里雇人打死的。章家不承认雇凶杀人,官司就这样扯了一年多。章守信他爷连恼带泄气,扔下这一摊事去了阴司。
“那天,公家人和葡萄湾的人就是来说这事的,还是认定咱家给人家还钱。”婆婆叹一口气,“实在不中,还是得卖地呀,就剩这十亩地了,卖了地,咱吃啥呀,叫俺儿恁要强的人,去给人家干活去,天爷呀,他不得气成橛橛了。”
“娘,俺爹恁俩别为这事发愁,等我出了月子再说。”
“你出了月子?咦,你个女人家,你能咋弄呀?”
日头好的晌午,季瓷叫婆婆烧了一大锅水,关在房中洗了洗一个月的污秽,待完客,等着娘家人来接她。和孩子在娘家住了三天,被章守信接回来,她没进自己东屋,穿戴齐整地来到堂屋里。
“爹,娘,我这几天思量再思量,咱欠人家的账不能不还,地也不能卖。”
“季大姐你说的都在理上,可不卖地咋弄呀?”公公说。
“我想好了,恁二老年纪大了,就只有守信这一个孩儿,前面家里那么多枝枝杈杈的事,也叫你们都操心了,打今儿起,这事就搁在俺俩身上。俺爹你只管下地干活,重的干不了干轻的,修修树苗,给牲口薅草;俺娘你只管看孩子烧锅,啥事都别多想也别操心。”
“那,你是想咋弄哩?你是个家里娘儿们,你能咋呀?”
“要是有一双大脚,我就能当个男人使,要是上学识字,我就走州过县当官人干大事哩。恁俩就别操那么多心了,看我的吧。”
季瓷在黑暗中摸索着夜儿黑收拾好的小包袱,鸡才叫头遍。章守信隐乎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他睁开眼,看到季瓷的身影在屋里走动。
“你弄啥哩?起恁早,鸡子才叫。”
季瓷摸到床前,附下身子,在他的头边说:“我出趟远门,赶天黑回来。才给小孩喂过了,白里哭了拌点面糊喂喂,给咱爹娘就说我回娘家了。”
“你不是才回过吗?”章守信明显感觉到她胳膊上的小包袱,他“呼”的一声坐起来,季瓷一手按住他,一手快速将桌上的洋火盒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我回来再给你说,啊。”季瓷将他的半个膀子按回床上,转身出门,在黑暗中悄没声出了院子。
狗还在睡,鸡才半醒,沉醉长夜渐渐收拢。缕缕清冷从路边的田地里飘出。走到三里外的毛湾,才能看到路上有一两个赶集的人,带着一身寒气与她迎面而过。路窄,她侧身立在庄稼地的边上,让对面来的男人先过,她微微低下头假装看地里的庄稼,抚一抚头上的手巾,将脸再遮一遮。麦苗刚钻出地面,齐刷刷绿油油。
天大明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季瓷甩在身后,她身上微微地出了一层细汗。毕竟生产后才三十来天,身子还有些虚,逞强走了四五里路,也感到使得慌。走到前面那个庄再歇吧。
老来难,老来难,离家还有二里地,比当年十里还要难。老年之后的季瓷常常这样感叹。年轻时候的十里地,那算是啥事呀。
她路过一个村子。家家院门已开,灶火里冒起一串串炊烟,人和鸡狗牲畜都开始出窝活动了。
季瓷放慢脚步。见一个破门楼里闪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闺女,手提尿罐往自家屋山后走。
“这小闺女,我问个话。”季瓷尽量靠近她,轻言细语地说。那小闺女像是受到了惊吓,睁着一双害羞而有些愚钝的眼睛。
“别怕,我是北乡的,要往南乡去,使得慌了,能不能到你家歇会儿,寻口茶喝?”
“那,中啊。”小闺女将尿倒到自家蒜苗地里,转身引她回家,偷眼看她,见身边这位婶子眉目周正,向她温存地笑,便不再戒备。
小闺女将娘从灶火喊出,季瓷说了来意,那女人说:“在这喝碗红薯糊涂吧。”季瓷要进到灶火烧锅,那女人将她挡在外面,小闺女拉她到堂屋坐下。季瓷问那小闺女,寻下婆家了没有哇,小闺女脸红着不吭气。季瓷说:“我没旁的意思,给你剪个花吧,将来你出门的时候用得着。”从包袱里拿出剪子和一张小红纸。手和剪子上下翻飞,一幅喜鹊登梅就剪好了。那小闺女的娘瞅空从灶火出来,走到堂屋门口,便见自己闺女喜爱地将那红纸花放在手掌上看。
“咦,恁巧的手啊,这喜鹊就跟会叫唤一样。”
季瓷将小包袱收好,两手拢在一起,安心等着开饭。
那女人端给她稠稠的一碗红薯糊涂。
“妹子,我可没见过一个家里人赶大早出门啊,你家外面人哩?有啥事咋不叫他去哩?”季瓷笑笑不吭声,只夸她闺女长得好。那女人问:“有孩子了吧,多大了?”季瓷说快四十天了,那女人眼瞪得多大,张开嘴,没说话,她想,这女人有啥天大的事,不过百天就跑出来。看她的碗快空了,忙夺了过去又盛一满碗。她一连给季瓷盛了三大碗,季瓷强着喝完。那女人说:“你剪的花这么好,给俺邻居侄女剪一个吧,她腊月里出门哩。”季瓷说:“你去给她说,叫她把红纸备好,我晌午饭后回来给她剪,还有庄里的闺女,谁要剪,都叫备好红纸等着我。”
“那,你要啥?”那女人问。
“不拘啥都中,一个馍,一碗面,一个鸡蛋……啥都不给,也中。”
赶晌午,季瓷来到东南二十里外的葡萄湾。颍河在这里拐得才算稀奇,它由北而来,围着村子画了个“8”字,在快要接上的时候,又向北走去,在远处才又缓缓调头向东南而去。姓常的祖先真是独具慧眼,看上了这个地方住下来,村子就像在两个岛上,外人要想走进,也不是容易的事。季瓷不急,她坐在河边的一片干草上,掏出自己带的苞谷面饼子,看着静静的河水,太阳照着,吃起她的午饭来。吃完后,撩起衣襟挤了挤憋得胀胀的奶,奶水划一条弧线喷射到地上,觉着心疼,这是孩子的一顿饭。借这机会她也观察好了地形。她约莫着过了午饭时候,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身,心里叹着,满河的水却不能喝一口,冬天的河水太凉,激住了就没奶水了。
进了村,打听常掌柜的家,就有小孩子跑在前面带路,将她引到一个大门前,用力拍着,季瓷忙拢拢头发,拉拉衣襟。门开了,一个下人模样的人上下打量她。季瓷说:“给恁家掌柜的说,我是北乡河西章的,为俺欠恁家账的事来。”那人领她进了院子,常掌柜已经站在堂屋台阶上,用同样惊异的眼神看她。院子里好几个房门,从堂屋的西山墙还有一个过道通向后边,说明后面还有一个院子。她向着常掌柜施了礼,又将自己的身份说了一回,那常掌柜还是没有从惊异中挣脱出来。季瓷就那么侧着身在当院站着,她说:“我是为俺叔欠恁的账而来。”常掌柜说:“是,你叔欠俺的账,可是,你是从河西章来的?走了二十里?听说他家有个月子婆娘,那你是……”
“我就是那月子婆娘。俺家欠恁的账,让恁一回回派人去提,太对不住恁,这快要过年了,来先给恁还一些,很少,可也是个心意。”
“噢,噢。”常掌柜的脸活泛了一些,将她让到堂屋里,他的大婆便过来陪她说话。
“这么大个事,咋不叫你家外面人来?你一个家里人,做得了这主?”常掌柜问。
“他脾气孬,不会说话,我怕他来哪一句说得不得,惹恁生气,我这还没出百天的月子婆娘来,还望恁原谅,只想赶在年前来,是个礼数。”她从包里先摸出几朵玉花,“这几朵花送给家里的闺女媳妇戴吧,她们戴了才是相配。”
常掌柜仰头哈哈笑了:“要是那章木林家的人有你一半明理,我哪能要那么紧呀,又不是离了这钱活不成了。可我替你操心呀,你一个女人家,噢,就是你们一家来还,连本带利八十块大洋呀!”
“这就是我今儿来的想法。先还十块,剩下的,我们起五更搭黄昏,想法钻眼,挤的磨的,必得给恁还了。只是,地不能卖。恁也知,地要一卖,定是一把就还清了。可要是没了地,俺一家就没一点活路了,想俺公爹,那也是要面子的人,碰上了这样不照号的弟兄,也是气得没法没法的,再卖了地,叫他觉得这一辈子落个不是任啥,他定是受不了,再一时想不开,那可就……望常掌柜恁一定包涵。”
常掌柜又是仰头大笑:“不愧是季先生的闺女,既是你说到这儿了,就听你一回吧。”
季瓷听言,从包袱里拿出十块大洋排在桌上。这是她那天在娘家问她爹借的。季先生说,借啥呀借,拿去使吧,既是你自己愿意过这日子,我也没法,不是没劝过你。
常掌柜当场拿出那叫河水带走的人写的字据,叫季瓷看过,又叫来儿子,拿毛笔写好,季瓷大约莫看了,在常掌柜大婆递过来的红颜色上蘸了,按上自己的手印,交给常掌柜,将那旧借据放在自己包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