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香炉方又方
手捧黄香满炉装
香焰起,喜盈盈
手捧莲花念真经
真经连念三两卷
带到身边做盘缠
季瓷打算好了,这个小牲口再长一两年,就能卖个好价钱,加上她起五更搭黄昏织布挣的钱,他们很快就能再买上几亩地。哪怕天塌下来,她的织布机没有停过。
章柿又回到学校。吃饱了饭,他又有劲念书了。每天放学后,都靠在烧包叔身边的墙上,听他读一段《西游记》。那烧包,不管你有没有钱买他的东西,只要你爱听他念书,就十分欢迎,有时候念完一段,用手摸摸章柿的脑袋,再给他讲一些别的古书。
这两天,章守信刚卖完一卷子布,把钱交到爹的手上,爹叫他把季瓷叫来。
季瓷进到堂屋,见八仙桌上放着他们的全部家产。
“季大姐,我跟你娘老了,也不中用了,前年没有饿死,也算是我们上辈子积福。今后这个家就交到你们手里吧。”
“爹,这使不得,说出去叫人笑话,老的在一天,小的就不能掌家。”
“我俩老了,一天比一天憨,都快不识数了,这些麻钱查来查去查不到一堆里,都交给你俩管,俺也就放心了。”
季瓷又推辞几句,说了一些子客套话,就把那些钱撮到衣襟里兜回自己东屋去。
两年后,那匹小骡子膘肥体壮,毛色光亮,牵到会上就卖了个好价钱,章守信回来时,手里又牵只小牛犊,全家高兴得很。加上季瓷织布挣的钱,小的攒成大的,零的换成整的,几十个光亮亮的银元排开摆到桌上,全家人的脸上立时都笑得花儿朵儿。婆婆高兴地给两个孙子煎了俩鸡蛋,这回是章槐抢着烧锅,奶奶把鸡蛋在碗里搅得当当响,给俩孙子说,往后咱家的日子好了,叫你俩过几天就吃个鸡蛋。
章木林已经开始着手瞅着买地了。
西头的章爱民辈分低,叫着木林老老呀木林老老,把高大的身子弯曲着,低头进了堂屋里。
“老老呀,俺家碰到难处了,急得没法,俺娘说,去东头找你木林老老吧,也就只他愿帮咱了。那两年家家没啥吃,咱家没磨,我弄了点粮食去他家磨面,你木林老老叫我白使他家的牲口不说,磨完了,还不叫走,叫俺俩抬起磨盘,老婆老老拿小笤帚把磨盘扫得光纽纽的,磨眼里都扫净了,都倒到我的袋子里才叫走。好人哪,俺娘说,一辈子忘不了那事。”
“看看你这孩子,说这一圈子弄啥哩?说你今儿的事吧。”
“唉,这真是个难事,说出来,老老恁嫑怪,千万给俺帮了这忙,把路南俺那块宅子买了吧。”
“呀,”章木林一下子为难了,“谁不知你那宅子临街值钱呀,你卖它弄啥?”
“老老,你不知呀,不卖宅子就得卖闺女,跟恁家早先一样,使了人家的钱,虽说咱家里闺女多不主贵,可领走哪个,心里都是剜着疼啊。”
“可俺家不打算买宅子呀,家里没有一个做生意的材料,买那么好的宅子也是个糟蹋。还有没有别的法儿?”
“法儿都想过了,连你家东院的都找了,”章爱民压下声说,“那四海老老一听说是这,就往下压价,我那么好的宅子,当年俺爷花三十五块钱买的,房子还都好好的,他开口只给二十块钱。我也找了西头的,咱庄上能买起的,也就他两家,跟商量好了一样,都是只给二十块,俺娘心里实在窝囊,叫来问问恁。”
“我的重孙呀,不瞒你说,俺家管事的是你守信奶奶了,前年就把家交给她当了,这事,得跟守信他俩商量。”
章爱民大失所望,显然是不信。哪里有老人活着却让儿媳妇当家的呢,这多半就是推辞了,立时心里凉了好多,赔笑脸撑着说了会儿话,告辞走了。出堂屋的时候,腰弯得更低了。
爱民走了后,老两口坐在那儿,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说起来,路南那真是一片好宅子,与他家斜对面,整整端端、四四方方一块地,高院墙,大门楼,三间大堂屋背对街里,夏天时候,那墙根下常常靠着一串子乘凉的人。
“唉,这世上好东西多了,咱还能都要?”
“一提到卖闺女,我这心里就不是味。”
天黑喝罢汤,章木林把章守信二人叫来,把这事又说了一遍,问二人的主意。季瓷他俩也为难,那宅子真是好,可不就是没钱吗?几天来,已经把全部财产三十七个银元数了再数。要是再有一个这么多,那就好了,买了宅子又买地,季瓷心里热热地想着。突然,西边传来大哭小叫的声儿,几个人忙走到院子里听。莫不是章爱民家里?章木林叫章守信到街上打听一下。一会儿,章守信回来说,是爱民家闺女上吊了,救了下来,没有死成,听去看热闹的人说,这会儿娘儿们几个在屋里搂着哭哩。章木林给季瓷二人说,要不,咱把他的宅子买了吧,权当是咱积了个德。季瓷点头说中。章木林叫章守信去传话,叫他一家安生睡觉,明来说事。
第二天一大早,章爱民肿着眼泡来到章木林家里:“老老呀,恁救了俺家,俺娘说了,二十块钱,不卖别人卖给恁了,不卖他们是因为他们太欺负人,卖恁是俺愿意。”
“那不是叫俺昧良心吗?你三十五买的,可你碰上了急事,我呢,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二十八买,咋样,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看这样中不?”
他们说话间,季瓷就关了东屋门,把那些银元拿出来,再数一遍,一个一个地抚摸着它们,正面反面地看看,将二十八个银元放到一堆,旁边只剩下九个。这是啥命呢,总是存不住钱,眼看着这钱还没暖热,就不属于我了。
章爱民和章守信又忙着找来中间人,拿地契,写字据,按手印,二十八块钱,好宅子成了章木林家的。
“看着是块好宅子,可咱要它有啥用哩?”那股仗义劲过去后,章木林和章守信又开始心疼他们的钱了,天天就到这个属于他们的地盘里看看,转转,院子里扫得净净的,屋子打开看看再锁上门,第二天来同样如此。剩下的钱,连一亩好地都买不住了,只好再等小牛犊长大。
章守信从集上买了小树苗种满南院,慢慢心里好受些了。
树苗在长,儿子在长,牛也在长。前两年想叫牛长膘,不舍得使它,最出力的活都叫章守信干了,两年头儿上,眼看着这只牛长得结实又漂亮,才敢放开手脚使唤它。章守信牵到地里的时候,一路上都有人夸,这牛真齐整,卖不卖呀?章守信说,卖,过了今年用它收了秋种了麦,明年春上卖个好价钱。那头小母牛回过头来,温嗔地瞪他一眼,又不高兴地转过头去,尾巴游上主人的身,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甩了一下。章守信问它,那,你的意思哩?是不卖你?唉,还真舍不得卖你哩,可不卖你去哪弄钱呀?我年轻轻的,一身力气,咋就值得使个牛哩?
春天来了,一家人越看这头牛越爱得慌,就都不提卖的事。爹说,给它配上种吧,驳个小牛犊,把小牛犊卖了。章守信把它牵到会上,这小母牛立时多情地向着一个公牛走过去。被章守信领着往回走的时候,它还沉浸在自己的欢情中,身子贴在主人身上,面目顺从而欢快。
夏天收麦时,全家老少齐上阵,没有叫牛使劲地干,只是套上车的时候,它像个争强好胜的人一样,挣了命地拉着跑。慢着点,别没轻没重的。章守信柔情地喝斥它,它也不管,四个蹄子还是尥得很欢。
麦罢了,它的肚子就硬邦邦地大起来。犁了地,点上苞谷,地里也没啥活了,它天天被拴在南院里,独享那院子的清静,晚上由章守信或他爹陪着住在那里。
夏天雨多雷也多,打炸雷的时候,章守信正在地里给牛薅草。浓密的苞谷地里热得一丝风没有,他光着脊梁,弯着腰前行,骨堆着前挪,整个人缩在苞谷叶子下,在苞谷的根处找牛草。这种草的名字世世代代就叫牛草,可能是因为牛最爱吃,小的在不老盖以下,大的能长到人的大腿高,薅得多了捆成捆,像麦捆一般。他不知道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风已经凉了下来。苞谷地里进不来一丝风,他身上的汗不断往下掉。一个炸雷下来,他一激灵,听到雨稀稀拉拉砸在苞谷叶子上。直起身来看,有铜钱那么大。他背上那个草捆,夹起散着的牛草,弯腰钻出苞谷地,往家里跑。
炸雷响的时候,章柿正在院子里收柴火。娘在织布机上,叫他把她晌午饭后扫到一起的碎柴火撮回灶火,一会儿下大雨冲散了太可惜。他放下书包,提了小篮来到院里,弯下腰,手伸向柴火,忽然“咔嚓”一声巨响,炸雷自天空直劈下来,他“吱啦”一声大叫,跳回屋里,“哇”一声大哭起来,全身不停地抖着。季瓷从织布机上下来,一下子扑到当院,三两下将碎柴火末子撮到篮里,放回灶火,点着小脚在大雨中回到东屋,把章柿搂到怀里哄着:“多大了,十来岁的男子汉了,还吓得哭。”
章柿抽抽搭搭,好容易止住了哭。章守信抱着草在雨中从院子后门跳着回来,把草往堂屋门口一扔,在密密的雨中把眼睛努力睁得老大,对着屋里老小说,叫我去南院看看牲口,就那么光着膀子又跑出大门,骤雨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那场雨实在是太大了,伴着雷声,整个村庄被这巨大的声音淹没了,谁也没有听到章守信发出的那一声声凄厉的大叫。如果老天爷有眼,他会看到一个人像疯子一般在南院捧着头跳着,蹦着,睁着恐怖的大眼睛咆哮着,双手伸向天空,向老天爷控诉着,他滑倒了,又站起来,疯狂地挥舞双手,终于一头栽倒,躺在牛的身边。
牛死了,很明显是被雷劈死的。那怀着孩子的、多情的母牛,眼睛还没有闭上,似乎只等着看一眼它的主人。它倒在地上,凄凉而惊恐地睁大着眼睛。
雨住了,吹来凉爽的风,间或有几个挂在树上的雨滴掉下来,打在人身上,凉凉的。大地就要被带进黑暗之中。季瓷烧好了汤,不见章守信回来,叫章柿去叫,章槐也跟着要去。
两人来到南院,见爹和牛都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和大地长在了一起。天在这一刻呼啦一下黑严了。两人轻轻走过去,弯下腰,叫一声爹。爹像是从沉睡中醒来,他的身子刚刚从铁块子变得柔软,他拉住儿子的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牛死了,咱的牛死了呀!”章槐长这么大没有见过爹哭,他一直认为,大人不会哭,哪知道大人哭起来也像孩子一般。爹哭着,又去搂住牛的脖子,伤心欲绝地抽泣着:“再有两仨月,它就驳牛犊了。”
一家人都没睡觉,叫来村里人帮忙,连夜杀了,洗了,煮了,好肉拿到集上卖,下水和零碎肉送给各家一点。在集上卖了两天,肉还是没卖完,回来后,赶快分给大家。天太燠热,到了明儿就吃不成了。
对于小户人家来说,一个牲口就是半个家业,养牲口也是个很有风险的事情,因为穷人输不起,可是在这样的家境下,不赌一下,怎能有起色有希望呢?
几天后,还在伤心之中的章守信又牵回一头小公牛,比之前更小心了,因为这是拿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可是第二年的秋天,这只小公牛还是得病死了。这让一家人害了怕。
娘到龙王庙里去烧香,试图向龙王爷问个究竟。村里几个年纪大的人说,咱这小庙里的龙王爷怕是管不了这事,得多花点本钱到城东的华严寺去问。
第二天一大早,章木林背着干粮,出村向东去了。
看他身影走远,早饭场里的几个能人说:“嘿,还用到华严寺,我都能给他说出来,为啥老是倒牲口?还他前人的债哩。你说说,他家做的事,那不是坏良心是啥,找人把自己儿打死,又翻脸不认账。”
“就你能,你咋不给他说哩。”
“我说,那他得信哩?这样的话,非得大庙里的人说了才中。”
在这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平原上,密布着庄稼般浓稠的传说。都说,这片平原地带的人心眼多。心眼多是因为人口稠密,混生活太难,就连每一个传说都相伴着心机与计谋。
华严寺在县城东十八里,离河西章三十六里。
当然,那时远没有河西章这样没有来头的村子。
遥远的商朝,商高宗占卜得卦:遇西而止。他说,那好办,我只向东就行。想那时,这富饶的平原足以让我们的祖先雄迹踏遍,他们或征战或游玩或访民,或者他们认为人本是大自然的儿子就该每天奔走于大地之上,与土地、庄稼、河流、草木、牲畜为伴。高宗走到这个叫华严寺的地方,病倒而不起,遍诊而无方。他问手下人,前面的东方是何处,手下人说,再往前走几里,即是叫西华的地方。他说,那好吧,给我准备后事。
这华严寺在形似一只巨龟的高台上,谁也不知这平如巨大案板的平原上何来一块如一只——不,两只巨龟般的高地。在华严寺的南边不远处,还有一个龟形大土堆,后人叫作高宗寨,只因商高宗葬在那里。据说这两只龟一公一母,前面,也就是南边的是母龟,华严寺为公龟。母龟不动,只缩着脖子,安详而羞怯地等待,是静止的诱惑和雌性的安宁,而公龟以微不察觉的速度向前移动,脖子奋力向南伸着,是一只努力爬行的龟。不知是上天还是某一个凡人,不知是智者还是一个傻子说了,当公龟追上母龟,此地要出皇帝。
到了明朝的时候,那只公龟就要撵上前面的母龟了。一个老人坐不住了,这个老人是当地有史以来最大的官,当朝阁老的父亲,他在他儿子小的时候就做过一梦,梦见一个大坑中有很多富丽的官帽,他领着幼小的儿子捡起来戴,戴一个太大,戴一个太大,直到坑底有一个,儿子戴上正合适。他想,他儿子理应当是此地最高贵的人,他不能让那些大的帽子戴到别人头上。于是,他以造福乡梓为由,在公龟的前方打了一眼井,阻止公龟前进。那口井当然还在,井水永抽不干,终年蛙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