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崔衙内白鹞招妖(古本作《定山之怪》,又云《新罗白鹞》)(1)

早退春朝宠贵妃,谏章争敢傍丹墀。蓬莱殿里迎鸾驾,花萼楼前进荔枝。羯鼓未终鼙鼓动,羽衣犹在战衣追。子孙翻作升平祸,不念先皇创业时。

这首诗,题着唐时第七帝,谥法谓之玄宗。古老相传云:天上一座星,谓之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星,又谓之启明星,世人不识,叫做晓星。初上时,东方未明;天色将晓,那座星渐渐的暗将来。先明后暗,这个谓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璟为相,米麦不过三四钱,千里不馈行粮。自从姚宋二相死,杨国忠、李林甫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内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宇雕墙。

玄宗最宠爱者,一个贵妃,叫做杨太真。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姓安,名禄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绰飞燕,走及奔马,善舞胡旋,其疾如风。玄宗爱其骁健,因而得宠。禄山遂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杨妃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搽一脸粉,画两道眉,打一个白鼻儿,用锦绣彩罗,做成襁褓,选粗壮宫娥数人扛抬,绕那六宫行走。当时则是取笑,谁知浸润之间,太真与禄山为乱。一日,禄山正在太真宫中行乐,宫娥报道:“驾到!”禄山矫捷非常,逾墙逃去。贵妃怆惶出迎,冠发散乱,语言失度,错呼圣上为郎君。玄宗即时起,使六宫大使高力士高珪送太真归第,使其省过。贵妃求见天子不得,涕泣出宫。

却说玄宗自离了贵妃三日,食不甘昧,卧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启奏道:“贵妃昼寝困倦,言语失次,得罪万岁御前。今省过三日,想已知罪,万岁爷何不召之?”玄宗命高拏往看妃子在家作何事。高珪奉旨,到杨太师私第,见过了贵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便问圣上安否,泪如雨下。乃取妆台对镜,手持并州剪刀,解散青丝,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娘娘含泪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赐。只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寄谢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衾同枕。此时玄宗闻知高珪所奏,见贵妃封寄青丝,拆而观之,凄然不忍。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细辇,迎贵妃入宫。自此愈加宠幸。其时四方贡献不绝:西夏国进月样琵琶,南越国进玉笛,西凉州进葡萄酒,新罗国进白鹞子。这葡萄酒供进御前,琵琶赐与郑观音,玉笛赐与御弟宁王,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后因李白学士题沉香亭牡丹诗,将赵飞燕比着太真娘娘,暗藏讥刺,被高力士奏告贵妃,泣诉天子,将李白黜贬。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事相连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老龟烹不烂,遗祸及枯桑。

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远近接入进府,交割牌印了毕。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绳之直,如镜之明。不一月之间,治得府中路不拾遗。时遇天宝春初——春,春!柳嫩,花新。梅谢粉,草铺茵。莺啼北里,燕语南邻。郊原嘶宝马,紫陌广香轮。日暖冰消水绿,风和雨嫩烟轻。东阁广排公子宴,锦城多少赏花人。

崔丞相有个衙内,名唤崔亚,年纪二十来岁,生得美丈夫,性好畋猎。见这春间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请一日严假,欲出野外游猎。不知爹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儿出去,则索早归。”衙内道:“领爹尊旨。则是儿有一事,欲取覆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说?”衙内道:“欲借御赐新罗白鹞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这件物是上方所赐,新罗国进到,世上只有这一只,万勿走失!上方再来索取,却是那里去讨?”衙内道:“儿带出去无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则个。”相公道:“早归,少饮。”

衙内借得新罗白鹞,令一个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讨!牵将闹装银鞍马过来,衙内攀鞍上马出门。若是说话的当时同年生,并肩长,劝住崔衙内,只好休去。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只新罗白鹞出来,惹出一场怪事。真个是亘古未闻,于今罕有!有诗为证:外作禽荒内色荒,滥沾些子又何妨。早晨架出苍鹰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崔衙内寻常好畋猎,当日借得新罗白鹞,好生喜欢,教这五放家架着。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弹弓,雁木鸟椿弩子,架眼圆铁爪嘴弯鹰,牵搭耳细腰深口犬。出得城外,穿桃溪,过梅坞,登绿杨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悬酒望,茅檐畔低亚青帘。正是:不暖不寒天气,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觉道各人走得辛苦,寻一个酒店,衙内推鞍下马。入店问道:“有甚好酒买些个?先犒赏众人助脚力。”只见走一个酒保出来唱喏。看那人时,生得:身长八尺,豹头燕颔,环眼骨髭,有如一个距水断桥张翼德,原水镇上王彦章。

衙内看了酒保,早吃一惊道:“怎么有这般生得恶相貌的人?”酒保唱了喏,站在一边。衙内教:“有好酒把些个来吃,就犒赏众人。”那酒保从里面掇一桶酒出来。随行自有带着底酒盏,安在卓上,筛下一盏,先敬衙内——酒,酒!邀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酲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衙内见筛下酒色红,心中早惊:“如何恁地红!”踏着酒保脚跟入去,到酒缸前,揭开缸盖,只看了一看,吓得衙内顶门上不见三魂,脚底下荡散七魄。只见血水里面浸着浮米。衙内出来,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两银子与酒保,还了酒钱。那酒保接钱,唱喏谢了。

衙内攀鞍上马,离酒店,又行了一二里路,又见一座山冈。元来门外谓之郭,郭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迥。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脚下,山势果是雄勇——山,山!突兀,回环。罗翠黛,列青蓝。洞云缥缈,涧水潺亹。峦碧千山外,岚光一望间。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谢屐重攀。季世七贤虽可爱,盛时四皓岂宜闲。——衙内恰待上那山去,抬起头来,见山脚下立着两条木栓,柱上钉着一面版牌,牌上写著几句言语。衙内立马看了道:“这条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马,叫:“回去休。”众人都赶上来。衙内指着版牌,教众人看。有识字的,读道:“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灵不少,鬼怪极多。行路君子,可从此山下首小路来往,切不可经此山过。特预禀知。”“如今却怎地好?”衙内道:“且只得回去!”

待要回来,一个肐膊上架着一枚角鹰,出来道:“覆衙内,男女在此居,上面万千景致,生数般跷蹊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衙内既是出来畋猎,不入这山去?从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飞禽走兽!可惜闲了新罗白鹞,也可惜闲了某手中角鹰。这一行架的小鹞、猎狗、弹弓、弩子,都为弃物。”衙内道:“也说得是。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人赏银三两,吃几杯酒了归。若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若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喏。衙内把马摔一鞭,先上山去,众人也各上山来。

可煞作怪,全没讨个飞禽走兽。只见草地里掉掉地响,衙内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神水,则看了一看,喝声采!从草里走出一只乾红兔儿来。众人都向前,衙内道:“若捉得这红兔儿的,赏五两银子。”去马后立著个人,手探着新罗白鹞。衙内道:“却如何不去勒?”闲汉道:“告衙内,未得台旨,不敢擅便。”衙内道一声:“快去!”那闲汉领台旨,放那白鹞子勒红兔儿。

这白鹞见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这兔儿见那白鹞赶得紧,去浅草丛中便钻。鹞子见兔儿走的不见,一翅径飞过山嘴去。衙内道:“且与我寻白鹞子。”衙内也勒着马,转山去赶。赶到山腰,见一所松林——松,松!节峻,阴浓。能耐岁,解凌冬。高侵碧汉,森耸青峰。偃蹇形如盖,虬蟠势若龙。茂叶风声瑟瑟,紧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衙内手鏚着石磨角靶弹弓,骑着马赶。看见白鹞子飞入林子里面去,衙内也入这林子里来。当初白鹞子脖项上带着一个小铃儿,林子背后一座峭壁悬崖,没路上去,则听得峭壁顶上铃儿响,衙内抬起头来看时,吃了一惊,道:“不曾见这般跷蹊作怪底事!”去那峭壁顶上,一株大树底下,坐著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头上裹着镞金蛾帽儿,身上锦袍灼灼,金甲辉辉。锦袍灼灼,一条抹额荔枝红;金甲辉辉,靴穿一双鹦鹉绿。看那骷髅,左手架着白鹞,右手一个指头,拨那鹞子的铃儿,口里啧啧地引这白鹞子。衙内道:“却不作怪!我如今去讨,又没路上得去。”只得在下面告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圣,一时走了新罗白鹞,望尊神见还则个!”

看那骷髅,一似佯佯不采。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个大喏,这人从又不见一个入林子来,骷髅只是不采。衙内忍不得,拿起手中弹弓,拽得满,觑得较亲,一弹子打去。一声响亮,看时,骷髅也不见,白鹞子也不见了。乘着马,出这林子前,人从都不见。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