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分蒲团大道不恋情 问相法当面把人量

作善如登百尺竿,下时容易上时难。

只须勤力行功果,莫使身中胆气寒。

话说马丹阳同邱长春在斜谷冷庙打坐,被雪阻隔,不能出外化斋。邱长春不识马丹阳是有了道的人,只怜他是富家出身,如何受得如此冷冻,这般饥寒,焉得一碗粥汤与他解解饥渴,意欲去寻一个人户化一碗齐来供养他。

走出庙来一望,只见云横秦岭,雪满千山,莫说看不见人户,连路影儿都被雪压了,不知从何下脚,若勉强走去,难免滚入雪窖,不惟粥不可得,而性命亦不可保也。看罢,仍进庙来坐下,因怜马丹阳饥饿,动了这想吃粥汤的念头,扰乱了神气,心绪不宁,坐不安稳,一夜之间被这念头打搅屡难止息,早惊动本境土只,慌忙到山凹里张老儿家中去托梦。张老儿正睡到神魂颠倒之际,忽见一个白发老翁走进屋来说道:‘我庙里有两位修行人,被雪阻碍,饿了三日三夜,你快起来煮些饭食送去与他们解一解饥渴。’说毕不见,张老儿猛然惊觉,便将老婆子喊醒说明此事。老婆子生平最是信神,听得此言,忙起来将火烧燃,又唤儿子媳妇一同起来,大家煮饭,便将他老子之梦与他们说知。这儿子媳妇也是欢喜,不久将饭煮好,天色已明,老儿也起来了,即命儿子将饭送往冷庙里去,请他二人用饭。马丹阳以为是邻近的人见他们挨饿,起侧隐之心送这饭来,以解饥渴,也是有之,遂同长春将饭吃了。道了一声谢,仍自打坐。张老的儿子见他二人吃毕便将碗筷收拾各自去了。

马丹阳坐到午后,才起身出外,看看天色,见那边来了一人,恐惹牵缠,忙进庙来,正欲坐下,只见邱长春站起身来说道:‘看来修行之人,也有感应,我昨夜恐师兄难忍饥饿,偶起一念,怎得办点粥汤来与师兄解一解饥渴,这念头一起,今早即有人送饭来,岂不是有感应吗?马丹阳勃然变色怒曰:‘君子谋道不谋食,你不思进道之功,一昧贪于饮食,岂不闻过去心不可存,现在心不可有,未来心不可起。你今三心未了,一念不纯,焉能悟道?我今不再与你同行。就此分单罢。’长春闻言自悔,错起念头,好言相挽,二人正言之间,庙外来了一人,此人因家内柴烧完了,是来砍庙前这几根树枝的。马丹阳见他手里拿得有菜刀,即借来一用,那人不知何用,即将刀递与他。马丹阳将刀接过,把蒲团拿来砍作两断,将刀交还那人,对长春说道:‘一个蒲团分作两段,你一半边,我一半边,各自办功,勿得始勤终怠,自误前程。’说毕出外而去。

邱长春那里肯舍,随后赶来,却被砍树之人看见,说:‘这般时候,师傅往何处去?’邱长春见问,忙答曰:‘要去追赶我师兄。’其人四下一望,并无人影,说:‘你师兄往何处去了,我却看不见。’邱长春指中间说道:‘他往这路上去了。’那人曰:‘这路几十里无人烟,天色已晚,又在何处投宿,不如听我相劝,暂过一夜,明日再去寻他不迟。’长春曰:‘如此你可帮我喊叫几声,或者他听见肯回来也未可知。’那人即在树上大叫:‘道长快回来,去不得!去不得!’一连喊了十余声,并无响应,下得树来,收拾柴枝回家去了。原来马丹阳此时道果已成,故与长春分别,使他自修自炼,好用工夫,若在一路,反耽误他的前程。

是日出得庙来,即借土通,一直到河南嵩山静养。于嘉泰甲子岁十二月二十七日飞升。著有‘修真语录’传世。七真之内了局六人,只有邱长春尚未修成。自马丹阳与他分单之后,深加勉励,立下几种誓愿,制成一首除妄诗曰:

妄念萌时不可当,饥思饭食渴思汤;

今将妄念一齐了,改换曩时旧肚汤,

要得人财筋骨断,妄贪人食口生疮;

般般妄想总消尽,身内空空无所藏。

诗成喜之不尽,行了月余,不免有所遗忘,乃于木匠铺要了一块板,做成一个小小牌儿,借来笔墨写了八句话在牌儿上,以便触目惊心。你道那八句话:

妄念欲除除不清,今于牌上写分明,

妄言妄语齐除尽,妄想妄贪俱扫平,

妄接银钱手爪断,妄贪饭食口生疮,

时时检点身边事,莫教七情六欲生。

邱长春将牌儿写好,带在身旁,每日总要看一两遍,正是妄止一分,工深一步。将这除妄工夫,渐渐炼得纯熟,东游西荡。一日来在河东地方,见路旁有座庄院,甚是整齐,庄门大开,时当晌午,便去化斋。见一个小厮从内出来,邱长春与他说:‘我是远来,特到善庄化一饭。’小厮闻言,即入内去,去不多时,千捧一盘饮食出来,放在庄前石墩上,便请长春用饭。长春正要来吃,忽见一位老人有五十余岁的样儿,须发半白,从内出来,将长春瞧了一眼,用手在盘内取了两个蒸馒给与长春,其余仍叫小厮拿进去。邱长春一见心中不乐,对老者言曰:‘这小哥捧饮食出来与贫道结缘。为何又叫他拿进去?莫非老先生舍不得或者贫道不堪享受,请老先生明示勿讳。’

那老者笑曰:‘一饭之缘愚下焉结不起,因道长无福消受也。’邱长春大惊曰:‘我连一顿饭都消受不得,其中必有缘故,望老先生明以教我。’老人曰:‘愚下自幼精通麻衣相法,在江湖游走多年,断人穷通寿夭,荣枯得失,毫不差错,江湖上与我取个绰号,叫做赛麻衣,适才我观道长之相,是吃不得饱饭的,若饱吃一顿,便要饿几顿,不如少给一点,使你顿顿有吃,这是愚老一番好意,非舍不得也。’长春闻言点了一点头说:‘老先生正言着我的败处,不差分毫,再请老先生将我重相一遍,看我修行成道否?’赛麻衣果然又将他相了一相曰:‘不能不能,莫怪愚下直言,观你相上鼻端两条纹路,双分入口,名为螣蛇锁口,应主饿死,其余别处部位虽美,然终不能免此厄也。此厄既不能免,焉能成道?’邱长春曰:‘可有改乎?’赛麻衣曰:‘相定终身,有何更改?除非一死方休,那管你富贵贫贱,不论在俗出家,该饿死终该饿死,逃躲不脱,无法可解。

我说两辈古人与你听:列国时有个赵武灵王,是该饿死之相,他是一国之君,如何能饿死?因他两个儿子争位,勃起干戈,也恐他有变爱之心,先将宫门封锁,以兵把守,两下砍杀起来,一连数月不解,宫中绝粮,官人俱皆饿死,赵武灵王饿了七日茶水未沾,看见宫前树上有个雀巢,意欲取嫩雀啖之,有长梯在侧,移置树间,勉强精神,上得树去,谁知嫩雀已出了窝,只有一个雀蛋拿在手中,正欲食之,忽被大雀飞来,闪了一翅,赵武灵王手一松,将蛋落下地来打烂,只因相该饿死,一个雀蛋都吃不成,竟至饿死。又有汉成帝时,有一位长官名叫邓通,遇相士说他该主饿死,他一日见了汉成帝奏曰:‘臣邓通,居官清廉,家无余积,相士说我应该饿死,臣想我家如此淡泊,恐后来当真饿死。]汉成帝曰:‘朕能富贵人,也能生死人,相士之言,何足为凭?朕赐尔云南铜山铸钱,使用一年,可得十余万铜钱,十年之中家资百万,焉能饿死?’邓通自谓可以免饿,谁知成帝不久晏驾,太子登位,众文武刻奏他狐媚老王,希图肥己,敢将国家铜山私自铸钱使用,其罪非小,这后生皇帝,见了本章,心中作恼,使刑部官将他家私没收,如念先帝旧臣,不忍诛戮,打入天牢,又被多官复奏一本,断了水火,饿了七八天,临死要口水吃,狱卒偶起侧隐,取水来到,被狱官看见,大喝一声,狱卒心头一慌,因而失足,将身闪了一下,把一碗冷水倾泼在地,活活饿死,水都喝不到一口。

此两辈古人富贵之极,终归饿死,岂非相法有准乎!所以伯夷叔齐二人知命,情愿死于首阳山下,梁武皇帝与后秦王符坚不知命,一饿死台城,一饿死五将山。知命不知命,该饿死终要饿死,岂能逃乎!’赛麻衣这几辈古人,把邱长春比掉了魂,将这热念化作了冷灰,一团悟道之心,顿成瓦解水消,即辞了赛麻衣,也不往前进,仍归西秦,一心要学伯夷叔齐两位贤人,知命顺天。一旦来到奏地,一道溪谷,两边都是高山,中间一条深溪,溪两岸乱石纵横,是个山僻小路,少人来往,他即拣了一块大石,偃卧其上,饿了七日七夜,水都不吃一口,安心饿死,只因他是修行之人,神气饱满,轻易饿不死,若是平常之人,早已呜呼。饿到第九日,不知何处落了骤雨,平白涨了一河大水,看看淹到身边,他是求死之人,要做安命听天,以验相法,不肯寻别路而死,故有此迟延。若不安命,另起一念,跳入水内,岂不省却许多困苦?古人之心执一不二,不以生死移其心念,故称良淳也。

且说上流头水打来一枚鲜桃,其大加拳,随着水势在长春面前浪来浪去,一股香气闻人鼻孔。长春本无意吃它,心想武灵王临死不能吃一个雀蛋,邓通临死不能喝一碗冷水,我今也是临死之际不知可以吃此鲜桃否?未知长春吃得到吃不到?且看下回分解。

命不该死终有救,天赐鲜桃口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