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放逐(1)

作者:米玉雯

北京的天气越发坏了。

雾霾和狂风沙尘都在毫不退让的争夺这座城市的领导权,布满岁月痕迹的窗户在呼啸地风声中摇摇欲坠,不住发出刺耳‘刺啦’声。曹凯正在一脸不耐烦地指使应莎莎想办法关严那扇令人心烦的窗户。

我厌恶地合上了眼,曹凯从来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女婿。好吃懒做、贪得无厌、穷的叮当响还有一身恶习,他那张脸让我萌生不出一个好的形容词。不过,他和我的女儿也算相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到这儿我不自觉得‘哼哼’冷笑了两声。

“老不死的瞎哼哼什么。”莎莎并未刻意降低音量的嘟哝传入了我的耳朵。

“应莎莎你要不会说话就别说,这是咱爸。”应伦一手端着药和水,一手半强迫的把我拉着坐起身。“爸,起来吃药。”

我并不愿意吃药。如果是应莎莎或者曹凯递来的药,我也许会磨叽上几个小时,或者干脆把药偷偷丢掉。但我无法对应伦说不。

——尽管他是我儿子。

也许是他在我记忆中永远保持解说和命令的句式总是让我身不由己的下意识服从,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老到丧失了拒绝他的勇气。

是的,我又老又衰弱。

两个月前我在厨房给自己煮方便面,热气腾腾的香味折磨着我的饥肠辘辘。可是当我端起锅准备把面倒进碗里时,手仿佛不是我的,它不顾我的强烈意愿自己无力地垂了下去。滚烫的方便面洒了一地。我还没来得及心疼刚煮好的方便面,自己也在一阵眩晕中跪在了地上。

真奇怪,我并没有烫伤,也许是松弛皮肤上密布的皱褶帮了我。正巧回到家的应伦扛起我来到了医院,胃里一个不小的阴影让应伦和应莎莎两人在瞠目结舌后红了眼眶。

可怜的孩子,我感动之余感叹。在此之前我的人生安逸并且无趣,没有工作每天只是在市中心享受众人喧嚣我独静。父母并不太管我,只是给我一口饭吃,后来他们死去,没有留下一分钱,我以为自己在中年的时候终于不得不去工作了。但爸爸有两套市中心的房子,我住着一套,卖掉了一套。世道不一样了,这已经居住了数十年的房子也有人抢着花大价钱来买。我虽然不上进,但还懂得节俭,也没什么恶习,所以靠着那一套房子钱就这么活到了现在,其实再活十几年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应伦和应莎莎的妈妈死的很早,应伦尚好,有自己的工作,尽管只是个最底层的公司职员并且一分钱没给过我。应莎莎就糟透了,好不容易交钱上了大学,还因为被曹凯那小子搞大肚子肄了业。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跑到夜店玩了两宿流了产,之后两个无业游民就恬不知耻的住在我家蹭吃蹭喝。这两个孩子平时虽然时常忤逆我,虽然我看见他们时常会恨得牙痒痒,但此刻我想自己应该拿出做父亲的气魄。

明确的表示自己不会接受治疗,只要儿女环绕膝下的度过生命最后一段就满足了。闻言应莎莎啊一声后率先恢复了灿烂,眉开眼笑的打电话给曹凯报喜去了。应伦仍然面无表情,我只看见他侧了脸长长舒了口气。

——可怜的我。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这张死过我爸爸、妈妈和我老婆的床。我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死在这张床上,像他们一样。

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我病到已经记不清他们儿时的样子。

好像我们初次谋面,他就是叫着我‘爸爸’的年轻职员一样。我和应伦这样说起时,他不屑一顾的说我真是太老了。而我和应莎莎说起我对她的记忆只剩下那个违背我意愿嫁给曹凯的混蛋姑娘时,她冷笑着回击我。我对你仅剩的印象就是老不死三个字。

无论如何,不情不愿也好他们依然在为我端茶倒水。我老了却还没有糊涂,我知道他们才不是什么刀子嘴豆腐心。他们不过是都在惦记着我这间在市中心的老房子罢了。

狂风败下阵来,留下沙尘和雾霾分享这座城市和任意宰割的人类。窗外的天是昏暗的黄色,像是小孩儿尿湿的床单。

吃过药后从身体里面涌来的恶心感让我不住干呕,剧烈的咳嗽让我有些神志不清。模糊的碎片在我脑海里像是摩擦起静电般向着对的那部分飞去,哗啦啦的整理响声中,我又一次看见了那些曾让我喜悦让我悲伤,如今无一不被时间洪流所带走的画面。

那都是些年代久远的事了。

我的爸爸死在了他一生热爱的百家乐台子上,尸体被丢到我们家门口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群不知是真是假的债主——我的爸爸当然欠了钱,哪个赌徒不欠钱。但是否欠了这么多人,是否欠了这些人口中的那些钱,我和妈妈这种孤儿寡母自然无权决定。他们推搡熙攘地冲进我家,妈妈试图用单薄的身躯做些无谓反抗,而我因为惊惧瑟缩在墙角大气也不敢出,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连摔带拿破坏了家里的全部物什。很快,他们和进来时一样再次潮涌而出,有几个人还回头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屋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哭着问妈妈,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们?她叹口气说,因为我们是弱者。

难道不是弱者才应该被帮助吗?虽然疑惑不已,但我并未继续追问。年幼的我已经懂得,这是我长大过程中一定会经历的‘社会体制’。

原本尚且算得上温馨的家就这样被毁之一旦,只留下抚摸墙壁怔怔垂泪的妈妈,眼泪留了过多而痛到睁不开眼睛的我。还有已经冰凉僵硬的爸爸。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人性初露端倪。在一群无耻堕落的小流氓地趁火打劫下,在我尚且壮年的赌徒爸爸尸体旁,没有美好,没有温暖。

我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后来我上了学,有了喜欢的女孩。上帝眷顾,巧合之中我发现她就住在离我家一个街区远的小院里。

我们在一起了,我对她发誓我爱她,我会和她永远在一起,她美好如天使般的笑颜从此只为我一人绽放。每天放学我们手拉手一起回家,早上早起半个小时接她一起去上学,有时候她也会给我带一份牛奶,就连在课堂上她也时常向盯着她出神的我回眸一笑。

——我发誓这一切在我脑海中的想象里是那么栩栩如生。

每天放学后我跟在她后面十米的地方,她回家的步伐时而悠闲时而紧张,马尾辫有节奏的一甩一甩,目送着她进了自己家的房门,我才会转身回家。这条路总是短暂的让我扼腕嗟叹,但并没关系,第二天早上我可以早早地站在她家附近的早点铺旁边,等待她的出门。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我们从未说过话,我也从未靠近过她,但并不影响我跟在她身后的快乐,和我爱她。

现实总是不尽人意嘛,我这样安慰自己。

那天回家路上她突然跑了起来,我下意识跟在她身后大步跑起来,却不想她猝不及防地停下了步伐,然后转身看向无处遁形的我。

“你是广播里那个变态杀人狂吗?”她板着小小的脸问我。

我从没有离她这么近过,她被冬天寒风扬起的围巾几乎要碰到我的脸。紧张让我说不出话来,有些慌张地摆了摆手,我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扑哧一声,她笑了起来,眼角微微挑起,嘴唇还在抿着。笑的比春暖花开还要漂亮:“我认识你,你和我是一个学校的,是不是?”没给我回答的机会,她又继续说,“既然你不是变态杀人狂,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把脸凑近无言的我:“莫非是......你在保护我吗?”

我愣了愣,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

她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情一样转身跑了起来。咯咯地笑着,脸红扑扑地,像是冻的,也像是因为我的点头。

——我会保护你的。

这是我给初恋女孩儿无声的承诺。

我的幻想又真切了一些,因为她主动和我的交谈,因为我们之间的承诺,我不曾想到从那天到我的幻想全部夭折,仅仅两个星期,还没有我们不交谈的日子十分之一长。

那天我如常地走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看着她买了一块小蛋糕,吃了一口以后装回了盒里,走了几步又拿出来吃一口,重复几次后她拿出蛋糕的手开始变得犹豫。猜测着她不舍和馋嘴斗争的表情我不自觉的笑起来,摸了摸兜里仅有的十几个硬币,掉头跑向了蛋糕店。当我捧着蛋糕追上她的时候,那个身高体壮带着头套的成年男人正捂着她的嘴把她往小暗巷里拖。

——你是广播里的变态杀人狂吗?

——你在保护我吗?

那个她舍不得吃的蛋糕像她清脆悦耳的声音一样,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我本是打算冲上去的,尽管我犹豫了几秒衡量自己弱小的身板和那个变态杀人狂的差距。但她绝望的眼神看向我时,我真的准备冲上去救她了,但那一刻我被一只柔软的手捂住嘴拖进了角落的水泥管子后面。起初我以为那只手来自于我内心的胆怯,于是我剧烈的挣扎起来,然后我听见了我妈妈压抑的训斥声。

“别犯傻!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过这样一个高大的男人的。”

“可是......”

就在我说可是的工夫,暗巷里传来了一声闷响。我听见她衣服撕裂的声音,还有一声声规律撞击声。

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那天,在那个猥琐的水泥管子后面,我被自己妈妈捂着嘴,只隔了一栋墙,从头到尾清晰地听完了一个变态杀人狂强奸我初恋的全过程。

准确些说,是强奸我初恋尸体的全过程。

懵然地被妈妈从水泥管子后面拉扯离开时,我忍不住朝重归寂静的暗巷回了回头。尽管天色已经黯淡,我依稀辨认出那条横在路中央的,那个穿着我所熟悉小红鞋的,似乎是她已经分离主体的一条腿。

我发了疯一般拼命跑起来,凛冽刺骨的风灌满我不自觉张大的嘴,连带着喉咙都生涩的痛了起来。妈妈在后面拉住了我,我想问她为什么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为什么弱者活该得不到帮助。

——为什么我们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