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绪论(1)

在美国考察期间,诸多新事物吸引了我的目光,其中最令我感到震撼的是身份平等。我毫不费力地发现身份平等这一事实对整个社会的运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它引导公众舆论,确定法律方针,赋予政府全新的指导思想,培养民众特殊的风俗习惯。

不久我发现这一事实的影响远不局限于政治与法律领域,它以支配政府的力度同样支配着市民社会:它创造舆论,催生情感,移风易俗,修正一切与其相违之事。

如此,随着我对美国社会研究的逐步深入,我越发觉得一切个别现象均源于身份平等这一事实,它就像一个中心点,汇聚了我对美国的诸般观察。

接着,我的思绪飘至我们这个半球,我似乎从中辨认出某种类似于新大陆所展现的景象。我看到,身份平等虽不像在美国那样达到极限,却也每日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支配整个美国社会的民主,其力量好像在欧洲迅速壮大。

从这时起,我产生了写这本书的愿望。

一场宏伟的民主革命正在我们中间进行。每个人都在见证,却看法不一。有些人认为它新近出现,事发偶然,尚可遏制;而一些人却断定它不可阻挡,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历史上已知的最持久、最古老和最经常发生的现象。

追忆七百年前的法国,那时,国家被少数家族瓜分,他们拥有土地,统治居民,统治权随着遗产的继承世代相传。人对付人的手段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力,而权势的根源只有一个,那就是地产。

接着教士开始拥有并扩张其政治权力。教会向所有人敞开大门,无论财产多寡,出身高低,是平民还是领主,皆可领受神职。通过教会的渠道,平等开始渗入政权。注定一辈子要受奴役、生活不见天日的农奴,一朝成为教士,便跻身贵族之列,与其平起平坐,甚至经常凌驾于国君之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渐趋文明与稳定,人际关系变得复杂多样。社会表现出对民法的急切需求,于是法律顾问应运而生。他们走出阴森的法庭和积尘的办公室,出入王公贵族之家,结交披裘佩剑的领主男爵。

国王因好大喜功而濒临破产,贵族在彼此争斗中大伤元气,而平民则通过商贸经营发家致富。在国家事务中,人们渐渐感觉到金钱的影响力。商业成为权力的新来源,金融家作为一股政治力量,既遭人鄙视又受人逢迎。

启蒙之光渐渐普照大地,随之而来的是文学与艺术的觉醒。拥有才智成为获取成功的一大要素。科学变为一种统治方法,智力成为一种社会力量。文人开始参政。

随着通往权力大门的各种新途径不断涌现,家庭出身的价值不再那么受人重视。贵族头衔在11世纪乃无价之宝,而到了13世纪用钱就可以买到了。第一次出售贵族头衔发生在1270年。平等终于被引进政府,而这是由贵族自身完成的。

在这七百年的历史中,为了与王室抗衡,为了削弱劲敌的实力,贵族将部分政治权力让渡给民众的现象时有发生。

更常见的则是,国王准许底层阶级参政,以降低贵族的地位。

在法国,国王表现得像是最积极、最坚定的平均主义者。野心勃勃、实力雄厚的国王,努力擢升平民地位以与贵族持平,而若国王性格温和、王权式微,则允许平民凌驾于自己之上。不同的国王,有些凭借才能,有些因其恶习,都在助长民主的力量。路易十一和路易十四小心翼翼地将御座之下的众生平等化,而路易十五最终跌下御座,带着他的宫廷湮灭在尘埃中。

一旦公民不再通过封建制度下的采地转让获取土地,而动产被视为能带来荣耀和权力的财富之后,艺术上的每一次创新、工商业的每一次进步,无不为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创造新的条件。从这时起,所有新发现的工艺、新产生的需求、待满足的渴望,都推动了普遍的平等。对奢靡生活的向往、对战争的狂热爱好、对时尚的顶礼膜拜、人心最轻浮与最深沉的情感,似乎合力使得富人变穷,穷人变富。

自从知识可以创造权力和财富,我们发现科学的每一次发展,每一个新知识和新观念的产生,都蕴含了民众可以掌握的力量。诗意、口才、记忆、优雅的精神、熊熊燃烧的想象力、深邃的思维,所有这些得自上天的禀赋,都助长了民主,即使不幸落入民主之敌手中,也还是在为民主服务,因为它们凸显了人性的伟大。民主紧随文明与文化的发展脚步,拓展自己的疆界,而文学则成为所有人都能进出的军火库,弱者和穷人每日都来选取自己所需的武器。

翻阅历史这本皇皇巨著,可以说在这七百年间,找不到一件不促进平等的大事。

十字军东征和历次对英战争造成贵族数量锐减,土地流散;地方自治在封建君主政体中实现了民主自由;火器的发明使战场上的平民与贵族取得平等;印刷术向他们提供了相同的智力资源;邮政不仅将知识传至宫殿大门,也送抵茅屋柴扉;新教宣称所有人都能同样找到通往天堂的道路。美洲的发现,开辟了成千上万条致富新路,向那些寂寂无名的冒险家许诺财富与权力。

如果将从11世纪开始的每五十年作为一个考察期,我们不难发现,在每个周期结束之时,都会发生一场社会等级的双重革命:贵族地位下降,平民地位升高,一降一升。每过半个世纪,他们就彼此接近一分,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便要相遇了。

而这并不是法国独有的现象。无论面向何方,我们都能看到同样的革命在整个基督教世界中进行。

在各民族各地区不断见到促进民主的事件发生。人人都尽了力。这其中有人胸怀民主理想,也有人从不考虑为民主服务;有人为之奋斗,也有人宣称与之不共戴天。在一团混乱中,所有人被推上同一条道路,不管愿不愿意,无论知不知情,都合力促进着民主,盲目充当了上帝手中的工具。

因此,身份逐渐平等,乃天意使然,其发展过程具有如下特征:普世性、持续性、非人力所能掌控;一切事、一切人都在为平等的实现而服务。

认为一场源远流长的社会运动会被一代人的努力所阻挠,这明智吗?认为民主在摧毁了封建制、消灭了君主之后,会在资产者和富人面前却步,这可能吗?民主会因自身力量变得强大而对手变得弱小,就满意地偃旗息鼓吗?

我们将去往何方?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因为无从对比,因为如今基督徒之间的身份平等达到了以往任何时期、任何地区所未能达到的程度,在这已取得的伟大成就基础上,很难展望如何取得新的进步。

我是怀着一种对上帝的敬畏之心写成这本书的。我看到这场不可逆转的革命穿越重重障碍,历经许多世纪走到今天,造成一堆堆废墟,而它在废墟之上继续前进。

上帝不必开口,我们就能发现显示他意志的明确征兆。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观察自然规律和历史趋势即可。造物主没有开口说话,我也可以知道星辰沿着他的手指划出的弧线在太空运行。如果今天的人们凭借长期观察和认真思考,知道不管在过去还是未来,人类都在并且都将不断走向平等,那么仅凭这一发现,平等这一发展趋势就被赋予了天主意志的神圣性。因此,试图阻止民主进程似乎意味着反抗上帝本身,各民族只有审时度势,顺应上帝给他们安排的社会状况。

在我看来,当今信奉基督教的各民族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局面。席卷他们的这场运动,力量强大,无法被遏制,但速度不够快,引导它仍有希望。各民族的命运仍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为时不会太久了。

在如今这个时代,政治领导人的首要任务是:对民主加以引导,如有可能,重新唤起民主的宗教信仰,净化民主风尚;规范民主运动,逐步以科学的方法治理国家与社会,走出民主经验不足的局面,逐步认清民主的真正利益,克服民主的盲目本能;民主治理要结合具体的时空条件进行,在不同情况下,针对不同人群时,应灵活调整。

一个全新的世界,呼唤一门全新的政治科学。

然而,我们却几乎从不加以考虑。我们被扔进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之中,却死死地盯着岸上依稀可见的残砖片瓦,急流席卷而来,把我们冲进深渊。

我在前文描述的伟大的社会革命,在欧洲任何国家都不曾像在法国那样迅猛激进,但法国的革命总是带有几分随意性。

国家首脑从不想为革命做任何准备,在他们不情愿或者不知不觉的情况下,革命就已经发生了。整个民族最有权势、最聪慧、最有道义的那些阶层,从未试图占据革命的指挥权以引导革命。民主因此陷入自身的盲目本能当中。它像那些缺少父母关爱的孩子一样成长,那些孩子成长于城市的街头巷尾,对社会的认知仅限于罪恶与苦难。等到民主突然攫取了权力,人们似乎还不知道它的存在。接着,无论它提出什么要求,人们都百依百顺,把它当做力量的象征而崇拜。到后来,民主因为自身举止的过分,力量有所减弱,立法者便拿出粗制滥造的法案来摧毁它,而非设法引导和纠正它。立法者不愿意教它治理国家的方法,而一门心思要将它挤出政府。

结果,民主革命在社会实体中发生了,可是法律、观念、习惯、风俗并没有发生必要的变化以使革命发挥有益的影响。如此,我们拥有了民主,却缺乏能减轻其弊端、发扬其固有长处的东西。我们已经看到民主带来的坏处,却仍然不清楚它可能带来的好处。

当王权依靠贵族阶级太平无事地统治欧洲各族之时,普罗大众过着悲惨的生活,但同时也还享受到一些我们今天难以想象和理解的幸福。

某些臣子拥有的权力有效抑制了君王的暴政;而在君王方面,由于他觉得自己在国民眼中具有神的光辉,且因此受到无上尊敬,他决意不滥用权力,以配得上这份尊敬。

贵族高高在上,关心人民的命运就像牧师关心信徒们的命运那样,亲切而冷静。他们并不认为穷苦百姓的地位和他们平等,之所以关心穷人的命运,是因为把穷人看做上帝交到他们手里,让他们看管的物品。

人民对于自己的社会处境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也不敢想象可以和主子平起平坐。他们接受主子的恩惠,对主子的特权从未有过异议。如果主子宽厚正直,他们就爱戴他;如果主子严苛无情,他们也能毫无怨言、毫不自卑地服从,把这样的统治看做上帝设下的劫难。此外,民风民情也限制了暴政的肆虐,为强权制定了某种律法。

贵族丝毫不曾想过他自认为合法的特权会遭人剥夺,农奴认为他的卑下地位符合不可动摇的自然秩序,因此人们觉得这两个命运悬殊的阶级,彼此之间可以建立起一种友善的关系。当时,社会充满着不平等与苦难,但人的灵魂却没有堕落。造成人心堕落的,并非执政者行使权力而民众习惯服从,而是执政者行使了一种被视为非法的权力,民众服从于一种被他们视为篡夺和压迫的权力。

一边是一些人享受财富、权势、悠闲,并利用这些条件追求奢侈,提升品位,开发智力,欣赏艺术;而另一边,一些人整日劳作,粗野无知。

但就在这群粗野无知的人当中,你也能发现澎湃的激情,宽广的胸怀,虔诚的信仰和质朴的德行。

照这样组织起来的社会可能是一个稳定、强盛,尤其是伟大光荣的社会。

但现在社会等级被打乱,人与人之间高高的篱墙变矮了;分地,分权,文化普及,智力水平趋于平等,社会状况变得民主,最终不管在法律制度还是在民风民情方面,民主都稳稳地取得了统治权。

于是我设想这样一个社会:所有人都把法律视为自己的作品,因此心甘情愿地守法;政府的权威得到尊重,并非因为它神圣,而是出于必须。人们对政府首脑的爱戴不是一种狂热的个人崇拜,而是一种理性和平静的感情。人人都拥有一定的权利,而且相信权利得到保障,所以各阶层之间能够产生稳固的信任感和不卑不亢的相互尊敬。

人民一旦知晓自己的真正利益,就会明白,若要享用社会财富,必须承担个人义务。这样,公民自由联合将取代贵族的个人权威,而国家也会避免出现暴政和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