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顾大郎为弟求医颜氏女诉冤索命(3)

妈妈道:“依恁讲起来,人家养女儿的,只索与那贫寒子弟,莫想这阀阅名门。”程望云道:“不是这等说。凡觅婿,不在乎富贵贫寒,只以郎才为重。昔日孔子说,公冶长虽居缧绁,非其罪也,以其女妻之。南容三复,白圭以其兄之女妻之。孔。仲尼乃自古及今的大圣人,择下两个女婿,取其才德,岂论富贵?当今的人,只省的趋炎附势,做那呵卵脬、捧粗腿的勾当,岂识圣贤大道?多少人苟图门第,不论郎才,误了女孩儿一生一世。我男子汉家自有卓见,管教三个女孩儿不受亏罢了。”

妈妈道:“只愿如此,有甚话讲?”夫妻两口儿反成欢喜。过了数日,程望云接胡子章面议,送礼到胡子车家里去,随即选了吉期,迎取胡三郎赘居程宅。当日洞房花烛,宾客填门,妈妈见三郎人才齐整,谅来福儿也是合意的,彼此安心,各无话说。

隔了半个年头,程望云偶于村落中行过,猛然天阴下雨,奔至村镇尽头是一乡馆,忙闪入避雨。恰值先生不在,众学生成团打块的玩耍,只有一披发童子,年可十三四,端坐不动,被众顽皮拖扯下来,一齐嚷道:“好嘴脸,装这模样,偏要你一耍。”童子道:“不可,有客在此。”众学生拖住不放,童子道:“放手,外观不雅。尔等定要我来耍时,可分作两班,认下原被告,待我审问一番便了。”众顽皮依允,各寻对头扭结。又有几个装作门子、皂隶,排列两旁,吆喝一声,一公差跪下禀道:“少钱粮乡人拿到了。”童子喝道:“怎么欠下钱粮,不行完纳?”乡人道:“久雨不晴,禾稻淹没,颗粒不收。

小的一家数口,饭也没得吃,怎能完纳钱粮?”童子道:“朝廷粮税,虽是至紧的公务,奈何口食不敷,怎好追并,宽你三月限期,再行迟误,一并问罪。”乡民哈地笑了一声,跳起便走。童子喝令皂隶拿转来:“官长之前,擅行笑耍,左右掌嘴。”

皂隶将乡民打了一个嘴巴,乡民撩裙掳裤,一路骂出去了。童子笑道:“刁民故态,不足与之较论。”两旁公人又吆喝道:“告状人进来!”两个顽皮扭结跪下。一个道:“哥哥恃强,占小的产业。”一个道:“弟听内言,殴辱亲兄。”童子道:。”同胞手足,何忍争执伤情?我老爷也不打你,但愿你弟兄和睦,休听旁言。今且休论理之曲直,为兄弟的整一杯酒,求服哥哥罢了。”那兄弟不服,正争嚷之间,刚值先生来到,童子忙忙地跳下公位。先生笑道:“好一位老爷,且请下来,受用几条竹根。”童子端坐不动。先生提起竹片,劈头劈脸打去。

程望云一手挽住,劝道:“老师莫打,这是老夫的门婿。”先生回头看了,忙弃下竹片,向前施礼道:“程员外,许久不会了,今日何干,得临敝馆,失瞻,失瞻。”程望云道:“虽与老师面善,奈何忘失尊姓,先请见教,还有事奉恳。”先生道:“学生姓邹,贱字钟庭,数年前曾在高邻章宅处馆,员外可省的么?”程望云道:“失敬,失敬。老夫今日偶尔从此经过,避雨于尊馆之中,意欲招此披发郎君为婿,敢烦老师为一冰老,万勿见拒。”先生附耳道:“这小子年已二七,终日价狠读,巴不上三五行书哩。其父是一渔户,怎好与员外结亲?”程望云道:“老夫只瞧上这女婿,莫管他出身名望,烦老师与亲翁一说,便送礼迎婿过门。”先生领命,两下相别而散。次日,邹钟庭亲到程家相拜,备将那渔父脚色说了,此事敝东慨允,但云家贫无以为聘,乞原情甚感。程望云笑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也。烦为转达,不必介怀。”送礼迎婿,一如胡三郎故事,不复烦絮。

原来这童子姓王,学名忠嗣,程望云以小女寿姑配之,当晚赘入程门,遍接诸亲筵宴。妈妈饮酒之际,对丈夫道:“长女福姑、季女寿姑,皆是员外主张,觅了佳婿。第二个女儿亲事,也该让老身拣选。”程望云笑道:“孩儿等是院君开肠破肚生的,择女婿乃一场美事,瞧的合意,便当明讲,大家可以裁处。”妈妈道:“远不在万里,近只在跟前。”将手指着席间一个后生道:“这侄儿可配的禄儿么?”程望云点头道:“。予亦有心久矣,奈是姑舅之亲,有碍于礼,故未曾谈及。”座间老亲一齐道:“姑舅之子,虽难结姻,然系从堂兄妹,于理兀碍,我等愿为掌判,立就姻亲。”即呼唤那后生出席,拜于程望云夫妇眼前。妈妈拔下一支簪子,递与后生为定。那后生唤做吕一鹤,乃妈妈堂侄,此时年有二旬之外,当下受了簪子,对众亲谢了。众亲又道:“待你父亲回来,便好完亲。”吕-鹤道:“爹爹在芜湖收布,早晚多分到家。”诸亲复令就席饮酒。当晚程望云夫妇为三女择婿已定,欢喜不胜,殷懃劝诸客之酒,直至天晓方散。

原来这九和村中两个大户,这程员外便是富户,那姓张的为之贵户。这贵户名为张令休,乃当朝司礼少卿张同休之弟,张昌宗、张易之皆系同宗,因这二人得幸于武太后,合族显耀无比。这张令休官居平凉别驾,只生一子张谧,天资颖悟,下笔成文,只是立性贪婪,举止诡谲。他父亲看上了程望云家事,向来要图两下结亲,日逐因循过了,不期数月之内,程家赘了两个女婿。当下算计道:“若再迟缓,则第二女毕竟也要议亲了。”即央请本村中两个闲汉,一名沈鬼,一名孟大慧,同往程家求亲。程望云道:“张老先生既有盛雅,何不早言?今三女俱已受聘,怎好应允?乞二公善言复之。”沈鬼道:“大令爱许那田夫,小令爱许那渔户,满村中都是知道的。二令爱尚未牵丝,何得托辞见拒?”程望云道:“那晚王家小婿入赘之时,已将第二女许与表侄吕一鹤为室,舍亲等议定,待妻舅一回,便行合卺。此系实情,非妄言也。”孟大慧道:“老员外不要错了念头,这张爷衙内比那二穷鬼差的远哩。你老人家百年之后,也讨一碗羹饭吃,终不成靠那农夫、渔户过的日子?”

程望云道:“富贵如浮云,这也不在我心上。然农夫、渔户,乃我情愿招他为婿,与二兄何干?莫说我第二小女有了丈夫,纵未受聘时,也不与那恃才轻薄子弟。二兄请回,莫行饶舌!”

沈鬼再欲下说词时,程望云不理,拂袖转入中堂去了。二闲汉讨下一个没趣,径往张别驾衙中回话,搬下一场大是非。张令休大怒,聚集群仆商议,要害这程杀才。内中一仆,附耳献计道:“如此如此。管取他家破人亡。”张令休欢喜,就令沈鬼、孟大慧做了眉眼,装定圈套,捉空下手。有诗为证:

妖言喋喋强为媒,谁料无端构是非。

百岁良缘天已定,弯弓下石欲何为?

且说程望云因沈、孟二人言语唐突,怀怒不理,进内与妈妈商议。妈妈道:“张别驾倚着族中权势,专一嫁祸害人,用强行事。如今也等不的哥哥回来,将就选个日子,将禄儿送与一鹤成亲,免彼觊觎生情,嫁物妆奁,从容完补。”程望云从计,胡乱择一吉日,令媒人相约,临期送禄儿往吕家完姻。当晚,程家送嫁宾客正在中堂饮酒,忽然门外喊声大举,数十人明火执仗,蜂拥入来,将门窗、桌椅、围屏、玩器,一应家伙什物,尽行打碎,复哄入中堂来,口内喊叫:“程望云谋财杀命,还我哥子尸首!”一壁厢喊骂,乱纷纷打入来。众宾客见风色不好,一个个四散藏避,把那筵席上碗盏盘碟,索琅琅打得罄尽。大众商议,又欲赶入内室来。程望云暗中窥觑,已知备细,急聚集本族亲丁,雇二健仆,商议道:“这三五十人是张令休豪奴凶价,为着亲事不成,必驾人命,乘机抢掳,这一场人命讼事,有所不免。若使他抢去财物,做了官司本,反失下一先着了。一不做,二不休,倘这厮攻入来,烦众位努力厮打,设有差错,我自承当。”众家丁仆役齐声应允,各执棍棒,于内轩软门边伺候。里边立脚未定,只听的一片喊声,推门捣壁,打入内轩,被程家埋伏之。人,奋力截住厮打,只一阵打的张衙悍仆等纷纷倒退,中伤受亏者甚多。程望云率领众人,直追出门外,灯光之下,见一死尸卧于门侧,众人便欲提起丢出门外,程望云道:“这分明是张令休移尸害我,尔等不可轻动。地邻已经耳目,明日公厅分理便了。”当夜着人管守死尸。

次日五鼓,程望云吩咐亲丁仆役:“张家如有人来行凶撒泼,仍然下死手逐他出去,待吊去尸首,再行别议。”程望云吩咐罢,戴笠披蓑,装作渔翁模样,从水门钻入城里,径赴州中告状。张令休也令家僮进词索命。张衙那一伙凶仆,仍旧哄入程家来,只指望趁哄抢劫,谁想程家预有准备,交手处打得落花流水,张家人四散躲避。一连厮打三日,皆是程家得胜。

至第四日,本州岛甄爷差官提尸检验,两下才得宁静。数日后,甄刺史差人拘集众犯审鞫。张家说,义男张丙,怀银百两,尽行抄劫,现有沈鬼、孟大慧等面证。程家说,张别驾为求婚不遂,因而怀恨,移家僮病死之尸于某门口,统仆百余人,乘机抢掳财帛,地邻等可证。程望云虽是有钱使用,奈何这张别驾势焰滔天,况且读书人官官相护,甄刺史审录一番,判断抢掳情轻,人命事大,将程望云、胡三郎且关禁大狱,再行拟罪。

远近之人,无不称冤。

此时瞿侍郎主仆二人迤逦行至嘉禾来,就于东门外关王庙中寄宿,因连朝阴雨,不能行动。这一日,正在庙中闲坐。忽见一披发童子,跪于神案之前,手捧签筒,口中暗祝,未及说得数句,不觉腮边簌簌地流下泪来。瞿琰见了,暗忖:“这小子为着甚事,恁般悲切?”即向前婉言询问。不知那童子告诉些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