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过了半月,此时天气炎热,聂氏正在房中洗浴,忽见阿媚笑嘻嘻跨入房来,手里捧着剥净的莲子,递与聂氏道:“二娘,请几个莲子解烦。”又替聂氏擦背。聂氏洗浴罢,穿了衣服,唤丫鬟烹茶来吃,将阿媚细细看了一会,笑道:“姐姐面皮恁的清减得紧,坐娠可安稳么?”阿媚道:“近日身子甚。觉伶仃,四肢无力,饮食便吐,更兼睡梦不宁,故此日加瘦弱哩。”聂氏道:“母瘦黄必生男,决是个小叔了。”阿媚道:“只怕奴奴没福。若生男女时,还要二娘抬举哩。”聂氏道:“有一个人讲你的背哩,你可省得么?”阿媚道:“谁讲我的背来?”聂氏道:“那顺儿年已长成,怎不懂识人事,切不可与他亲近。员外知道,不是耍处!”阿媚点头道:“咦,是了,那日大娘在轩子前行过,我在阶下替顺儿篦头,多分是大娘讲我的背了。”聂氏道:“顺儿虽未戴巾帻,却也是一条汉子,怎要你妇人与他蓖头,这是你的差失处。”阿媚道:“那日员外临出门时对我道:『顺儿这小厮辛勤劳力,不顾雨湿,头上生了虱子,你可与他篦净了,莫使外人瞧见,嫌憎秽污。』并没别的闲话呢!”聂氏道:“这也罢了,大娘又讲你与顺儿说说笑笑,甚是入漆。若使外人窥破,岂不失了面目?”阿媚道:“说笑的事,委是有的。那日一面篦头,闲话中说道:『顺儿你这驴头上生了虮虱,亏我代你捉净了,将甚物件酬谢?』顺儿道:『今生无甚报你,待来世里我变作一株蓬蓬松松、疙疙瘩瘩大松树,报姐姐大恩。』我问他道:『你变松树怎的?』顺儿道:『松叶茂盛,姐姐可以乘凉;树根疙瘩,姐姐可以擦痒。』被我头颅上打了几下,两下不觉发笑。当下见的不过大娘一人。”
聂氏道:“撩牙拨嘴,亦非大家风范,下次切要斟酌。还有一件,你身孕目今是几个月日,腹中也曾见些动静么?”阿媚道:“身面上的苦楚,二娘原是过来人,不必说得。近来腹里常动,四肢倦怠,贪的是打睡,饮食也不索上紧。”聂氏道:“恭喜,这决是个孩子了。”阿媚笑道:“惟恐没这福分。”聂氏道:“福分虽是天生的,却也自要围护。”阿媚道:“我自得孕已来,饥加食,寒加衣,十分重役,不敢向前,只好这等调摄了。”
聂氏道:“调养身体,这是分内的事,理之自然。比如有一个人,暗中算计害你,你可也知道么?”阿媚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暗里人生妒忌,教我如何省的?”聂氏道:“那要害你的人,你道是兀谁?乃佛爷的弟子,尊姓弓长!”阿媚点头道:“我自幼到员外家里来,一瞇地低声下气,二娘你曾见我冲撞谁来?大娘与我无仇,何苦暗生妒害?”聂氏笑道:“你已活了二十余岁,不知一些世务。假如你我路上拣得一匹缎了,本该对半均分,旁边转出一人见了,强要三股拨开,你心下服也不服?”阿媚道:“二娘良言,我尽知道。但我不幸有此妊娠,系是前生冤债。二娘怎地遮蔽我临盆有庆,子母团圆,不拘是男是女,情愿沿门抄化度日,不慕家资,只求全命。”
说罢,磨盘的流下泪来。聂氏道:“不须苦切,亦不必相疑于我。我讲的话一片真心,皇天在上。”阿媚道:“二娘美意,我岂不知。但大娘子是一家人,欲行妒害,捕风捉影,节外生枝,教奴怎防备的许多?”聂氏道:“你母子欲全性命,件件都要依我,管取无虞。”阿媚道:“二娘金言,倾耳敬听。”
聂氏道:“第一件,无正务不可擅进大娘房里;第二件,饮食不可乱用;第三件,家僮小厮,不可假以颜色、闲谈玩耍;第四件,登楼上梯,汤火之旁,切宜保重;第五件,纵有病患,不可妄服药饵;第六件,凡遇疑心周折之事,即刻与我等当面说破,我若有言,尔必争执,以免人疑;第七件,黑夜之间,不可擅行出入。若依此数件,管教喜事周全。分娩之际,稳婆一切房内事务,我自调停。若生下一女,倒也放心得下,恁不必提防。倘产下一孩子时,寸步不可离身,直待长大成人,汝母子才为有幸。”阿媚双膝跪下道:“感二娘恁地用心,这大恩天高地厚。侥幸生一孩童,将所分财产尽归二娘户下,分文不取,我母子愿靠二郎度日罢了。”聂氏扶起道:“快不要讲这话,但愿你母子团聚,日后另有个定夺。”阿媚千恩万谢去了。
数日后,阿媚更觉身体疲倦,饮食下咽,便行呕吐,日逐爱吃酸甜之物。忽一日下午,正倚着窗槛上闲看,小厮阿晓猛然踅近前来,笑道:“姐姐为何面皮儿恁的黄瘦了?”阿媚道:“正是。只因身子不快,故此消瘦。”阿晓道:“可思量些什么饮食哩?”阿媚道:“不思想甚的吃。”阿晓道:“我常听得姐姐呕吐,这是胃口不健之故,吃些酸甜物件,亦可止吐。”
阿媚道:“员外不在家里,那有闲钱去买?”阿晓一面嘻嘻地笑,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儿,递与阿媚道:“这是蜜浸的山查梅片,姐姐用些倒妙。”阿媚道:“此物你从何得来?”阿晓道:“早上大郎令我买礼,送与前村侯社长贺寿,就便抽分来的。”阿媚打开包儿看时,果是山查梅片,香喷喷的,却也爱人。正欲取吃,心下转道:“前二娘吩咐我甚的来?此事决有线脚呢。”依旧包了,递与阿晓道:“我恶心,吃不下,还你去罢。”阿晓不接,径自去了。阿媚不动,藏于橱内。次日侵晨,阿媚才披衣起来,令丫鬟房外取火,忽见阿晓踅入门来,手内捧着热腾腾十余枚果馅圆子道:“这粉圆子是一新店家所制,极其精洁,我特意买来奉敬。”阿媚摇头不受。阿晓抛于桌上跑去了。阿媚梳洗毕,手中拿了这两件东西,径到轩子中来,接出张、聂妯娌二人,将阿晓两次送物件来的话说了。又道:“今早我才穿衣离牀,他即闯入卧房里来,不知是何主意,员外知道,岂不有言?乞大娘、二娘作主。”张氏侧头瞧壁,只不做声。聂氏将两个包子看了,笑道:“这猢狲将来孝敬你,也是他一团好情,你便吃些何妨!”阿媚正色道:“二娘是何说话!我是员外房里人,怕少了吃的、穿的?纵要些食用,岂不与大娘,二娘处索取,怎受腌臜小厮的东西?侵早无故进房,更是恼人!”张氏道:“你是坐妊的人,不宜吃恼,凡要物件,只问我取便了,不必理这小杀材”。员外知道,那一顿竹片在头颅上打滚哩!媚姐你着甚气蛊,且回房里睡觉,将养将养。
聂氏也劝了一番,阿媚进房去了。妯娌二人把梅子蜜团分来吃了。聂氏道:“这小猢狲委实可恶,怎他暗里将物件去诱耍,个中不怀好意。”张氏附耳道:“这是我的计策,令那小厮去试拨他,不想妮子却有此斤两。且自消停,再作理会。”聂氏点头去了。张氏自回卧房暗想,坐立不宁。
想了许久,猛然画得一计,顷刻间蓦叫心疼,抓牀卷帘,十分凶重。合家男女,都来看觑,连夜接医调治。捱至三鼓,张氏开眼,周围睃看,只有阿媚不在跟前,当下假按着胸脯,对丈夫呻吟道:“我疼得发昏,忘失了一位女医。我这病,大率是中寒旧病沙子复发,阿媚姐善于挑沙,偏不在此。”瞿瑴忙令人呼唤。阿媚闻大郎之命,急急披衣来看,见说要他挑沙,难以推却,就与张氏探指擦臂。此时聂氏捱近身旁,将阿媚衣角一扯,阿媚虽然会意,又不能退步,且将绳子扎了指头,取银针刺下。张氏大叫一声,将右膝往阿媚小腹上着力一膝。阿媚先已留心,面庞虽向着张氏,身躯原是虚站的,见张氏哏的一声右膝挑起,即忙望后倒退了数步,张氏把捉不定,刮搭地跌了一交,瞿瑴慌的搀扶不迭。聂氏、阿媚掩口暗笑。张氏本系假病,谁料失足跌下,被凳角擦伤了腰,反成真病,呼疼叫痛,半夜不得着枕,心下懊恨不已。直至天晓,众人散去。张氏一连十余日不能起牀,直待服了几剂桃仁活血丹,又贴上生肌定痛膏药,才得平复。心内暗忖,展转不乐,复请聂氏计议。
不知聂氏来否,商量出甚样计策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