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龙女一·饕餮(6)

朱姬住进质子府的一大好处就是,我们再不缺钱花了,她带了好多的金子银子,嬴风变着花样买食物堵我的嘴。

质子买了好多下人,我们俩都不太干活,没事跟着质子出门溜达,日日为吃穿发愁的质子不再为吃穿发愁,他不断结交各式各样的人,他们高谈阔论,他们出谋划策,一时街头巷尾都能听见质子的名声,他们说质子博学多才,说质子坚忍果断,说质子雄才大略,那名声远远传开去,连自咸阳来的商人都说有所耳闻,特意登门送了一些咸阳的特产,质子许久不见家乡的风物,潸然落泪,一曲秦声,满座涕下。

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用那具独弦筝弹奏,他柔声道:“这具筝……是只弹给你听的啊。”

我觉得脸上极热,然后慢腾腾地红了,一直红到后耳根:哎,这家伙,之前一直都是死皮赖脸的模样,为啥自从有钱了,交游阔了,那模样竟一天比一天正经了呢。

我不习惯,我怀念以前的质子,那时候他的笑容虽然那样苦涩,可是也十分轻松和明朗,不像现在,我常常要想,这张笑脸的背后,是不是在哭?

也许是我错觉,因为他还是笑的时候比较多。

可是错觉这样强烈,我总觉得质子站在一个极危险的地方,吕不韦给他的希望越大,他就越危险,因为一点一点压在心上的筹码,当有一天哗啦啦倒塌——那一定是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到这一步,他已经没了退路。

十、成亲

长平之战的结果在半个月以后传到邯郸,据可靠消息,秦将白起在这一战中坑杀了四十万赵军,赵王怕秦国乘胜追击,倒是不敢为难质子,但是百姓显然不作如是想。

那一个下午天气阴冷得有点反常,质子无心出门,也没有接待什么客人,就坐在回廊下弹筝给我听,还是只有一根弦的红木筝,他倒是弹得有滋有味,我听得昏昏欲睡——本来嘛,我对乐器不在行,他又不肯解释给我听,到底是什么曲子,只说是专门弹给我听的,你说嘛,再好听的曲子,每天被强迫听个十来遍,还有什么兴趣,我都能哼出来了。

正当我快要去见周公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喊打喊杀人,我以为是梦,但是分明不是,质子将我摇醒,道:“你快走。”

走?走哪去?

“长平之战死了很多赵人,几乎全邯郸的年轻男人都死光了,小淘,我是秦国质子,秦国国君的孙子,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你快走……如果吕不韦有办法或者赵王不想杀我,就一定会有人来救我,如果我活着,你再回来。”

“如果你死了呢?”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抛出这个问题,质子静默:“如果我死了,小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因为连你都死了,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什么人还记得我了——你明白么,你一定要活着。”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我觉得我十个爪子都快给他掰断了。但是他不肯松手,我也舍不得他松手,因为这时候他让我觉得,这世上原来有一个人,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而不会随着那些终日不休的海水流去。

我说:“我不会死的,你也不会。”

然而这时候已经大批手持火把的人涌了进来,他们喊着统一的口号:“烧死他、烧死他!”

质子急了起来,死命要把我往外推,我死死握住他的手,他急得要拔刀断臂,我当即落下泪来,大雨滂沱,整个质子府一片汪洋,火把顿时熄灭,赵人面面相觑,恐慌不已,又有人拔刀出来,说:“即便是天饶你,我们也饶不了你。”

举刀就向质子头上砍来,质子单手回刀,那刀当地落地,更多的人提刀砍过来,刀光中映出质子苍白的面孔,眼睛和眉毛都黑得可怕。我跳到高处大声道:“你们赵国想亡族吗?”

有年长者一怔,挥手令赵人暂退,道:“姑娘什么意思?”

“长平之战是谁坑杀赵人四十万?”

有人答道:“是秦人。”

质子冷冷道:“你错了,秦人有千千万万,下令坑杀赵人的却只有一个,他叫白起,眼下白起受秦王重用,杀人无数,试想,倘若这时候你们杀了我,秦王必怒,若令白起卷土重来,哀兵之下,赵国还有另外四十万可以供白起来杀么?”

那些人顿时沉默了。

我趁热打铁,道:“退一步,你们不杀质子,以质子此刻的威望,回秦接手王位只是朝夕间事,质子感激赵人在邯郸这许多年以礼相待,若日后有战事,便退避三舍,亦并非不可,诸位是想赵人族灭,还是希望有重新强大的一日,选择在诸位自己手上,诸位以为呢?”

赵人躁动,众说纷纭,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清斥,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了进来,将赵人团团围住,有人高举令箭,大声道:“赵王有令,不得有伤质子,违令者,斩!”

赵人更乱,有哭泣和哽咽之声,也许是为死去的亲人,又或者其他,但是有士兵在,到底三三两两退了去,留下一地的火把与刀剑,就仿佛那个凌乱的战场,我想起那些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赵国士兵,不由一阵难过,对质子说:“如有一日,你回到秦国,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再打仗?”

质子看我许久,缓缓摇头:“小淘,我不想骗你,除非我不坐那个位置,一旦我身为秦王,就不能不为秦人考虑。”

我面色微微一白。

朱姬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衣着狼狈,嘤嘤哭道:“幸好公子无恙。”——原来兵荒马乱时候是她趁机冲出去找吕不韦,吕不韦去见长安君,陈述利害,再由长安君派了救命的军队过来。

临危不乱,这个女人果然是不简单的。

质子安慰她不要哭,而我远远站着,心里转过无数的事:如果有一日,他也会像白起一样发出活埋四十万人的命令,那该有多么可怕呀。嬴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的背后:“在想什么?”

“我在想,质子若是当了秦王,会不会变得很坏?”

嬴风点点头,又摇摇头:“丫头,你喜欢他吗?”

我偏头想一想,点了点头,他的脸色忽然惨白了——也许是方才的事把他吓住了。

我这样推断的时候忘了身为一个侍卫,他应该是胆子最大的一个才对。

吕不韦赶回来救了质子一命,连呼“好险”,又与质子商量道:“形势只会越来越紧急,质子应该做回国的打算了。”

质子道:“时间已经不多,可是咸阳方面仍然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回去就这是一句空话。”

吕不韦摇头说:“我倒是想到一个。”

“谁?”

“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没有子嗣。”华阳夫人是秦太子安国君最宠爱的夫人,如果她能说话,质子回咸阳,就只是一句话的事。

于是质子应诺道:“我知道了,你去秦国转告华阳夫人,就说我自幼失怙,这许多年都不能在父母膝下承欢,羞愧不已,每日在邯郸祈求上天庇护,希望夫人事事如意。又听闻夫人是楚人,离家多年,想必也十分思念,异人愿为夫人日日向故乡,故,改名子楚。”他面无表情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吕不韦却大喜,道:“如此甚好,只是还有一事,我很是为难。”

“什么事,吕公但说无妨。”

吕不韦捋须笑道:“对公子与我都是大喜事。”

“哦?”

“是朱姬,”吕不韦轻咳一声:“朱姬是我家故人,从小当女儿培育,我也当她是亲妹子,前些日子,也就是赵人围府的时候,她趁乱出来找我,要我救公子,不瞒公子说,其实我是有所犹豫的,但是朱姬以死相胁,说如果我不救公子,她就死在我面前。我的意思是……既然公子与朱姬已经到这一步,何不在赵国成亲,同归故里?”

质子一怔:“这……容我……”

“质子再听我一言,质子一旦归国,便如龙归大海,可翱翔九天,而我吕不韦再无用武之地,则为公子所弃矣。”

质子低一低眉:“公当如何?”

吕不韦一拍手,便有丽人翩然而出,仍然穿初见时候的白衣,只是取了面纱。那一日我就躲在屏风之后,第一次看到朱姬的面容,即便是龙宫与天庭我也再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女子,如果说之前她是极冷极冷的冰,那么这一刻,当她取下面纱站在质子的面前,她是极艳极艳的一朵花,质子想必也是初见她的容貌,当即呆住,口中缓缓吐出那个“好”字。

我冲出去问他:“你要和她成亲吗?”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小淘,我……”

我看住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一样能带你回咸阳,你要她还是要我?”

他看住我,不说话。

我退了一步,我知道他选的是她。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悲苦这样难过的神情,第一次转身离开,也第一次想:也许,是我回海里去的时候了。

当初离开西海,因为没有人可以忍受我,如今离开人世,因为我爱的那个人,眼中已经看不到我,虽然我有呼风唤雨之能,但是我不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