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前,卓尔已经结过婚了。结过婚自然就意味着后来很快又离了婚——既然她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在精力充沛的卓尔身上,肯定就得发生另外一些事情了。
一
弯曲小腿、收腹、提臀、两只脚尖向前一蹬——卓尔觉得自己像一只仰面朝天的青蛙,猛地弹起身子,从床上跳起来。
那种事情一定不能让它发生在床上。
尤其是自己的床。
单身女人的床,是女人为自己准备的收容所,是风雪迷途之夜撞上的一座破庵,是女人最忠实最可靠也是最后的栖息地了。极偶然地,卓尔在床上辗转翻滚,发现床垫的那种暄松柔软颤颤巍巍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枕着姥姥的肚皮与臂膀。那个瞬间,姥姥昏花而痛惜的目光会穿过悠悠岁月,落在卓尔的床垫上,一根根扎透卓尔的后背,弄得她如卧针毡。
卓尔突然有点忌讳自己的床了。
但是,那种事情如果不让它发生在自己床上,又能在哪里呢?
她恰恰是在床上的酣睡之中,被那个突然袭来的绝招吵醒了。
卓尔光脚踩着地,哗地扯开了窗帘,眼前一栋接一栋高耸的楼房,像大幕拉开后的布景一样,突兀地显现在惨淡的晨光中。
卓尔刷牙。白色的牙膏沫像一片散弹发射出去,溅满了镜面。
看来,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那种事情只能将就发生在办公室了?下班前溜到外面去,给那家伙的办公室打一个公用电话,就说老总啊我有个问题要请教您,今天下班后您能不能留一留,咱俩一块儿加个班呀?声音要嗲一点,像一只悠荡的秋千,荡几下就把人搞晕……好在那家伙早就心怀不轨,在走廊里遇见卓尔,说着话就在她的胳膊上捏来捏去。卓尔虽不漂亮也不够年轻但对付老总应该是绰绰有余了。这天一定要穿紧身低领毛衣和露腿的短裙,必须用那种名叫“毒药”的香水,能少穿就再少穿些,豁出去感冒吧。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灯光昏暗,开始了,如此这般那般,一张桌子上趴两个脑袋,呼吸先行亲密接触,这叫做气味骚扰,然后就变成一条电鳗,浑身上下从眼睛到脚趾头都开始放电。整栋楼里都已静悄悄黑了灯,四下无人。情绪准备好了吗?氛围酝酿好了吗?时间到了,就像英勇就义奔赴刑场,假装站起来到屋角去取东西,忽然一声尖叫,分贝高至震穿耳膜,撕心裂肺的,就像有抢劫犯从天而降。那叫声多么恐怖又多么性感,足以让他心急火燎地扑过来,妄图英雄救美,接着是受到惊吓的美人儿死死地钩住了他的脖子瘫倒在他怀里。他一边装模作样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一边趁势抱紧她,最后同她一起瘫倒在地上……
一只蟑螂!
哪儿呢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有我呢别怕别怕有我在这儿……
她在他的压迫下惊恐地缩成一团,手忙脚乱地积极配合着他,一不小心却把他的程序破坏了。
事情几乎还未展开就结束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发生了的事实。
毕竟是他自己把一根热手柄塞给了她。卓尔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变得趾高气扬。
你不必为此不安,亲爱的老总。我正在让你回归人性呢!你该感谢我。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错误,我会给你许多机会让你改正,我们做一笔公平交易怎么样?
卓尔心平气和地系着胸衣挂钩,把自己收拾妥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不过,在办公室里做那种事情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墙壁的气味地板的污垢,想想都够了,还得预先准备一条毯子么?真不如把他绑架了省事儿呢。
可绑架是犯罪,轻易不能走到那一步的。勾引只是道德问题吧?不过,那种事情还是发生在床上比较卫生,至少能让干净的身体挨着干净的床单——当然不是在自己家里。可是,用什么样的精心设计的情节,才能趁着他老婆不在家的空隙里,把自己弄到他家的床上去呢?万一要是他老婆突然回来了呢?要是他兴趣高涨没完没了消耗她过多的投入成本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了吗?那就索性到宾馆包房好了,在宾馆随时可能扫黄打非,彼此神经紧张肯定只能敷衍了事吧。但万一真的遇上警察把她当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鸡”送到臭烘烘的鸡笼子里同一群叽叽咕咕的野鸡关押在一起,她不就坏了名声更难以脱身了吗。不妥,更不妥。
那么就改成游泳得了。像一个开放浪漫而又端庄得体的良家妇女,彬彬有礼地邀请他去游泳。泳衣当然必须穿三点式了,无非是把肚脐眼露出来,毫发无损嘛。如今比基尼哪儿都有卖的,现买现用呗。当然,要是有国外那种沙滩天体浴场就来劲了,肯定是致命的诱惑了。糟糕的是从游泳池到床上还有一大段距离,恐怕是来不及了,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需要的是三下五除二尽快搞定,越快越好,今天?明天?过期不候……
本来,卓尔也许可以用送礼行贿的办法,来解决自己的难题,但据她的初步调查,由于这本豪华版杂志销路奇旺,经济效益惊人,那个一把手老总腰包充盈不爱收礼——若是收礼只收活的东西:活的腮红活的唇膏活的体屑以及一切活跃于女人身上的活细胞。为此卓尔以前走过他的办公室总是尽可能悄无声息,而现在,她竟然在煞费苦心地谋划,究竟怎样才能把自己准确无误地发送给他!
卓尔飞快地梳着她的短发,发梢被无形的静电撩带,一根根竖起来,在静寂的房间里发出嗞嗞的糊焦味儿,继而又东歪西倒地蓬松开去,就像她脑子里那团飞扬跋扈的思绪。镜中露出她额头下那两只圆杏似的小眼睛,扑朔迷离、一眨一眨地射出贪婪而邪性的幽光——天哪,这会儿看去,她就像老电影片子里,那种放荡无耻的坏女人。
是的,是勾引。千万别脸红。她早已决定要颠覆这个老旧陈腐的词语,把它置换成“性引诱”或是“性诱惑”会更具现代感。她一次次在想象中密谋着诱惑的多种方案,为自己想象力的贫乏恼怒沮丧,又在某一个极具创意的精彩场面中,体会着那座顽固的堡垒终于被轰然爆破成碎片的快感。
如今卓尔面对的,不是敢不敢,也不是能不能,更不是应该不应该,甚至,不是时间地点或是床的位置,以及操作实施的种种具体细节。卓尔心里非常非常清楚,真正的困难在于她本人——她担心自己的身体仅仅用头脑这一驱动程序来进行启动将是无效的,她的身体从来只听从身体本身,就像饿了要吃饭而不饿就不想吃饭那样。她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会在需要配合大脑所做的全部策划准备(就算是赴汤蹈火)的那个关键时刻,突然发生无情的背叛。
比如反胃、呕吐、失控地大笑,或者不停地打喷嚏、拔腿而逃等等。
只要一想到那个冥顽不化的家伙,干瘦而多皱的皮肤、光亮的秃顶和难闻的口臭将贴近自己的身体,卓尔刚才还绞尽脑汁运作的多种方案,顷刻间便落花流水了。
何况,卓尔打算以英勇牺牲的悲壮情怀,去换取的那个目的,如果那也算是个目的的话——同卓尔所支付的巨大精神损失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用陶桃学过的那套经济术语来评判,这叫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绝对属于投资失误,陶桃一定会说:你疯啦!这个项目pass!
卓尔毕竟心虚。她也怀疑自己这个心血来潮的计划,究竟是否值得她冒那么大的风险。这个风险指的是她必须要用自己的身体(以身殉职以身作则以身试法)作为赌注或是抵押。若不是走投无路,她又怎么会采用这种自我蹂躏自我作践的极端手法和非常手段呢?
卓尔的目的很简单,简单到几乎单纯——她急切地想要离开自己目前供职的《周末女人》杂志社,而她的合同却还没有到期。主动辞职或是擅自离职,都会给她带来极大的经济损失,将直接影响到她下一步宏伟计划的实施。在焦虑与狂躁中,她产生了绑架陷害强暴老总的念头,决定以此要挟他,为卓尔留下批准她离职的宝贵签字。
就为了一个签字,以便能使她尽快滚蛋——这叫什么事儿啊?
一个女人走投无路之时,难道除了她的身体之外,就再一无所有了吗?
卓尔满心悲怆。
二
三十五岁的单身女人卓尔,在3分钟内将她的早餐:一杯牛奶一个鸡蛋一块面包胡乱塞进了嘴里。临出门的时候,她被客厅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总算站稳了,把东西一脚踢开去,才看清那原来是她自己扔在那里好几天的一堆杂志。她笑了笑。被自己扔的东西绊倒,此类事发生的频率也太高了。
当她收拾妥帖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刚才那一脑子胡思乱想。她把手中的塑料袋,连同那个荒谬的阴谋诡计,啪的一声丢进了地下停车场门口的垃圾箱里。
她觉得自己这一大早真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自己的身体只有一个,而女人的智慧,是海里的游鱼、林间的精怪、山岚迷雾闪电酸雨。她就不信除了那种办法,自己真的就黔驴技穷了?
卓尔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富康”驶出公寓大门的时候,已是春风满面。
车子很快就上了四环。从望京小区穿过三环到东二环她上班的地方,有许多交叉路口相通,走哪条路都可到达她想去的地方。但卓尔从不走相同的固定路线,她喜欢依照每天的心情、天气、路上的车流量等等因素,来选择判断一条不一定最近,但也许比较令人愉快的路径。尽管卓尔如此处心积虑地试图寻找路途的新鲜感,天长日久她发现自己仍然周而复始地奔走在一条条大同小异的街道上,就像一颗环绕太阳运行的卫星,永远无法逃脱那条早已被确定了的轨道。
遇上塞车,便是京城的汽车欢乐大聚会,一种以类似乡村赶集形式出现的,一次次越来越频繁的多种车型流动博览会。每天上下班时间无限重复着的那个启动——刹车——一步一步在马路上挪蹭爬行的动作,几乎要让她发疯。
但卓尔仍然喜欢城市。真心地由衷的欢欣——就像一只扑火的蛾子。
卓尔有什么理由不热爱这座城市呢?她曾经离开过但又回来了,她走得很远一直走到大洋彼岸,她像一只信鸽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落在了这片低矮灰色的平房瓦顶。然而她热爱的不是那些辨不清颜色的大杂院,而是因为那些像一堆堆破墩布似的大杂院、像一根根脏拖把似的旧街道,它们正像涨潮中的礁石被海水迅速淹没。在原先拥挤肮脏的地盘上,眨眼间就耸立起了一座座光彩夺目的高楼大厦,喷泉花坛草坪,或是彩虹般从城市上空划过的高架桥立交桥……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大型的魔术,令人在惊叹之余总在琢磨着它表演过程中可能出现过的破绽。有一段时间,卓尔一看见路边墙上用墨汁写的那个大大的“拆”字就无端地兴奋。那个拆字用一个巨大的圆圈圈着,给人以诡秘的魔术想象空间。
那个“拆”字消失之后,神速地取代它的将是又一栋矗立的大厦。卓尔有一次开车经过高楼密集的东三环也许是北四环沿线,突然觉得那些水泥森林般耸立的高楼,像极了一根根坚挺的男性图腾柱。
有人说,都市是雄性的象征。看那些建筑物,每一座造型都是一个征服者。
卓尔反问:那么街道呢?如果没有街道,那些建筑物从哪里入口?
穿过街道,试着走进去,走进任何一幢豪华的庄严的“××广场”或是“××花园”,你就会发现这个城市真正的秘密。它们隐藏在各种写字楼的各个角落,以图片文字模型样品说明书数字以及最新的策划方案展示会博览会的形式,以经理董事会计师律师经纪人推销商广告人明星记者的身份,联手合谋着都市夜以继日的狂欢。
化妆品时装内衣首饰鞋帽,从洗衣机到电冰箱到微波炉小型电熨斗水果削皮机豆浆机烧烤炉洗碗机……那些为企业商家带来微薄利润的日常用具家用电器,不再以革命的名义而是以女人的名义,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住房汽车从女人夜晚的梦想变成白天的现实;家具厨具洁具卧具玩具文具,也在家庭主妇饥渴与挑剔的追踪下迅速更新换代;就连写字楼的办公桌椅办公用品,也被设计成具有女性曲线的弧度,以女性的审美眼光作为借口部分实现了男人潜在的愿望。
所以卓尔怎么能够不热爱城市呢?在这里,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在百货商厦购物中心批发市场都应有尽有了。女人的痛苦只是牡丹卡上超支的款项数目。如今无数的年轻姑娘从乡村从小镇拥向城市,那些藏污纳垢的街巷,是女人独自谋生或是养家糊口的去处。在家庭中,全职保姆或钟点工100%都是女人。宾馆酒店商场以及所有的娱乐场所为男人提供的服务,都必须通过女人的辛勤工作来加以兑现。
所以在卓尔看来,城市真正的奥妙不在雄起的大厦,而在一条条繁忙喧嚣的街道。昔日那些狭长幽秘的胡同正在迅速地土崩瓦解,代之以一条条不断被拓宽的街道。那些越来越宽阔也同时越来越拥挤的街道,却在放肆的坦荡中,隐含了女人的全部欲望。夜晚的街道具备一切的女性特征,一盏盏路灯亮起来时,城市的灵魂随着女人飘逸的长裙闪闪烁烁。城市不仅能使女人的欲望得到实现,还能把女人潜在的欲望也一滴滴挤榨出来。
卓尔有一次问老乔:你知道你们男人如今在做什么吗?
老乔坏笑:还能做什么?男人本“色”嘛。
卓尔严肃地说:告诉你吧,男人们如今只做一件事,就是呕心沥血生产出女人所要的东西,然后再不择手段地去卖给女人。
卖了钱做什么?也交给女人吗?你想好事儿吧你。老乔不高兴了。
有了钱,才能用来消费女人啊。卓尔恶狠狠地瞪了老乔一眼。
卓尔打轮儿,车从四环快车道向右并线,下桥右拐,朝东三环方向行驶。
这也许是漫长的冬季的最后一天,阳光忽然变得柔和,窗缝里吹来温煦的风,竟有一种柳丝拂面的感觉。车走得虽慢却一路上连连绿灯,卓尔的心底也连连涌上来对这个城市的莫名喜爱。作为这座城市的一个标准白领(尽管卓尔从不认为自己是“白领”——一个天天埋头在图片里干活的人,充其量只算个蓝领吧),这个开着一辆中档私家车,月薪五千元,年底还有不低于5位数的年终红包,任某家时尚杂志的美术编辑兼艺术总监的卓尔,享受着这个城市给予她的全部好处,她有什么理由不热爱这个城市呢?
她打算在上班途中,顺便到那家涉外旅行社再作一次详细咨询,然后来决定她那个宏伟计划的关键步骤。她把车停在了那家旅行社的门前广场上时,心里最盼望的答复是那个活动“因故推迟两周”。是的,就两周,她只需要两周。只要能再延缓两周时间,她肯定就能得逞了。
三
卓尔走出那家旅行社时,一脸懊丧。
不但没有“因故推迟”,她还被明确告知,由于名额有限,需要尽快交付全部款项。如今报名的人越来越多,这个活动将成为今年秋季最为火暴的一次民间境外考察探险。也许到最后截止期,谁最先付清钱款,谁就获得了这次活动的参加资格,竞争激烈,淘汰将会十分无情。那个精瘦而精干的经理再三叮嘱她说,如果再不抓紧,到时候他也爱莫能助了。
卓尔呯地关上了车门。
她的怒气无处发泄。就算这家旅行社策划这个活动明显是为了赚钱,按照卓尔的理论逻辑,也是绝对的无可非议。因为今天的女人们只有充分地利用男人的商业策划,才有可能获得自身更大的解放。为了争取这个解放,就必须暂时忍受更大的束缚——卓尔一不小心掉入了自己的悖论,事情变得有点尴尬起来。
更糟的是,卓尔一时竟想不出她可以同谁来商量此事。
陶桃?阿不?老乔?卢荟?还有她的那些女友A小姐B小姐C女士……
尽管陶桃应该算是她最亲近最知己的女友,但陶桃却是首先被她否定的人。
陶桃是一个渴望结婚,并正在竭尽全力往结婚方向努力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来说是比较正常的。卓尔若是对陶桃说出求助的理由,百分之二百,陶桃会斜睨着眼,冷冷地瞥她一眼,阴阳怪气地扔出一句话:有病啊!然后是:你就作吧你!她压根儿没有耐心听完卓尔的陈述,她对卓尔任何令人激动的动议、动静、动作,一向都置若罔闻不为所动,要不就是抱有高度的警惕。她像一个美丽的巫婆,一次次毛骨悚然地发出卓尔必遭不测的预言,然后一次次极其灵验地得到证实。这些冷酷无情的凉水像草坪上的喷灌,催生并激发起卓尔更大的热情,然后是更加严厉的打击。如此恶性地循环往复,却丝毫也不影响卓尔与陶桃的友情,因为卓尔知道自己是不能没有陶桃的。按照陶桃周密的计划,卓尔才能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惊涛骇浪之后奇迹般化险为夷,才能终于开上了私家车买上了按揭房,然后每天不苟言笑地坐在写字楼里,规规矩矩地开车上下班。卓尔的衣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休闲装,已被陶桃扔得所剩无几,代之以陶桃竭力推荐并亲自选购的女式职业套装;卓尔以前的那些麂皮双肩背包、松松垮垮的牛仔包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一只只光亮挺硬方方正正颜色冷冽的牛皮包不邀自来。那手袋看着倒是精巧,可一到紧要关头,绷紧的牛皮袋往外掏什么都掏不出来……
近些年来,陶桃一直固执地教导着、试图引导卓尔怎样做女人——一个像陶桃那样含蓄温柔、优雅贤惠,被人称做淑女、类似小资,有着含而不露的欲望和魅力的女人。卓尔在付诸实践过程中,一次次承受了异常的艰辛和痛苦。单说走路的姿态吧——卓尔一向都是横冲直撞的,大腿小腿上的乌青瘢常年以新换旧,若是像淑女那样莲步轻移裙裾飘摇袅袅婷婷地走路,累得骨头架子散了不说,上班迟到了被老板开除谁来养活你呀?卓尔曾坦率地告诉陶桃,她那是痴心妄想白费心思,但陶桃对卓尔的教诲仍是乐此不疲。
陶桃明明比卓尔小两岁,倒像是卓尔的姐姐,操心不见老。
你累不累啊你?有时卓尔会冲着陶桃嚷嚷。你不累我还累呢。
她不愿把自己的这个新计划告诉陶桃,不是不能,是不忍。不忍亲眼看着陶桃的一片苦心白白付之东流。她要在全部的手续和琐事都办理完毕之后再给陶桃一个突然袭击,比如在机场打个电话什么的,那时候陶桃只能干瞪着眼看她飘然离去,陶桃无论怎样地伤心,卓尔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偶尔的,卓尔会在某一刻忽然恼恨陶桃。她觉得自己心里的身体里的许多许多欲望,好像都被陶桃的琐碎和矫情,一点一点地湮没了。如果不是因为陶桃的规劝,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无拘无束,上一天和下一天都会由何等不着边际颠三倒四的精彩片段相连接,每一个明天都不可预测,充满了挑战和惊险。有那么多那么多愿望在等着她去呼风唤雨,比如承包一座海岛,比如到一个偏僻的山村给每一个女童发放一台电脑然后教会她们上网,比如独自一个人周游世界……
可惜,那些愿望都需要用钱,很多的钱才能实现。
但卓尔没钱。她每个月的薪水都被各种按揭和保险扣得连过日子都朝不保夕。
陶桃应该是有钱的,虽然不多,但比卓尔多得多。不过,卓尔若是说出她借钱的用途,陶桃宁可把存折撕了也不会借给她的。卓尔可以肯定。
时间已是如此紧迫,那不是一个小数目,谁听了都会咋舌。但没有钱,卓尔的反抗就完全成为一个虚拟的游戏。从来都被卓尔藐视蔑视歧视的金钱,在卓尔最需要钱的时候,显示出它强烈的报复意识和阴暗心理。卓尔开车上路奔着杂志社去,一辆奔驰又一辆奥迪傲慢地从她的车边擦过,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有钱人,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才能弄到钱。
找阿不试试?这丫头也许有办法找到赞助商,还有ABC各位小姐,一个个都神通广大。但是不,卓尔不想让阿不过早地参与。阿不一旦知道此事,就等于半个北京的人都知道了,最起码是半个朝阳区吧。闹不好她也要去,闹不好她再捎带上三五个,那就谁也去不成了。不,不找阿不,阿不那丫头比卓尔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
卓尔把车开入了慢车道,神情黯然。也许她应该换一种思路,比如说,试图从一些与她有某种特殊关系的人中间寻找帮助?通常女人总是向那些与自己关系暧昧的男人求助,暧昧会使男人缺少拒绝的借口。卓尔在心里把自己认识的人默默过了一遍,发现所有她熟识的男人,同她的关系都极其明朗,一点都不暧昧。卓尔不是一个暧昧的女人,所以想要有一个暧昧的男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卢荟?吃饭喝茶郊游看电影逛商店,约会了有一年多,还是暧昧不起来。彼此兴趣投缘,相知友善,是聊天神侃解闷做伴的好友,可以无话不谈,就是不暧昧。卓尔曾经是想暧昧一下的,但卢荟的言谈举止一切都过于清晰,就像一台高保真音响,放不出失调的音乐。除了谈吃,他喜欢和卓尔谈书,这是卓尔对他心生敬意之处。卓尔对他的考察尚在进行之中,不能过早地把他给吓跑了。
那么,最后剩下惟一可考虑的人,只有老乔了。
四
这天上班,卓尔迟到了一个半小时。她在楼梯口堂而皇之地打卡,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过老总办公室门口,故意把鞋跟敲得响亮。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老总光秃秃的脑袋如一只干瘪的柚子,不由为自己清晨的妄念捏了一把冷汗。
从今天开始,卓尔必须改变自己在单位的形象,尽快制造一些不良记录。
午饭后,卓尔给老乔打了一个电话,说她要马上过去一趟。
老乔的声音有点疑惑,他说你怎么改中午了?中午店里人多……
卓尔说中午怎么了?我有急事儿要跟你说。
老乔在东直门外开着一家三层楼的“长流水”火锅城,在西城和海淀还有连锁店,生意一直火暴。前不久他把东直门的房产买了下来,除去一楼大厅,二楼包厢,三楼的会计室会客室等等,在三楼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套间,是他为自己安置的经理室。外间办公,里间有一张床可以休息,有时陪客人喝多了,就在这里过夜。
每隔几个星期,卓尔就会到这里来一次,一般都是11点饭店打烊,伙计散尽以后,她会在这里呆一个多小时,然后自己开车回家。
卓尔把自己不定期拜访老乔的行为,简称“理疗”。理疗原指用医疗器械对身体进行调理的“物理性治疗”。但在卓尔那里,可读作“理性的治疗”。卓尔的单身定义在最近几年有些含混,她发现身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时不妨从事一些简单的床上运动,既能防止内分泌紊乱,也比较有益于身心平衡。自从老乔这几年东山再起之后,对她一直旧情不忘穷追不舍。有一次朋友们在他店里聚会,一个个都喝得半醉散去,老乔不敢让卓尔开车走,把她抱到了自己的休息室。第二天早晨卓尔醒来见老乔躺在自己身边,她的脖子枕在老乔的一条胳膊上。她记不得昨夜的起始经过,只是觉得几年来浑身绷紧的肌肉一下子都放松了,淤塞的血管和神经顿时都通畅了,全身舒坦到每一根手指和脚趾头。她明白自己是该常做体操了,比较起来,同老乔在一起锻炼身体应该是最佳选择。不管怎么说,老乔还算不让人讨厌,虽然说话粗鲁,但为人仗义体格健壮功力深厚;最重要的是,老乔有老婆孩子家庭幸福,不至于生出要想缠着她结婚的荒唐之念。所以,仅仅作为理疗之需,老乔是个理想的伙伴。
每次卓尔深夜去找老乔,老乔总是会嬉皮笑脸地问:是馋了还是饿了?卓尔有时候说馋了,有时候说饿极了。老乔就会根据卓尔的饥饿程度掌握火候。最后老乔会问:饱了吗?卓尔有时候说饱了,有时候说撑了,有时候说还要。
所以,卓尔和老乔的关系一点都不暧昧,蓝天是蓝天,白云是白云。
但卓尔从不允许老乔到她的住处去找她。她的床上有姥姥的针毡。
卓尔对那些抱有结婚企图的男士,总是敬而远之或闻风而逃。卢荟正因为从不提及此事,卓尔才能放心同他交往(不包括理疗的内容)。想想吧,像老乔这样的男人,接你一个电话,赶紧把牙刷了把脚洗了把厕所上完了,把污秽之物都留在老婆家里了,干干净净精精神神容光焕发一个人儿,来同你约会,然后把最美妙的东西献出来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陶桃曾经认为卓尔与老乔的关系是瞎耽误工夫,卓尔是这样回答陶桃的:你真不明白么?这叫做“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我付出汗水换得精华素,不亏吧。就算一对情人好得像一个人,可睡觉还是得个人睡个人的吧。结婚?我看不出来究竟为了什么?
老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默认着卓尔的这种说法。直到前些时候,有一天完事后,老乔伏在卓尔胸前长叹一声说:我一直想着,也许你能慢慢爱上我,可我怎么使劲儿都白搭,我知道你还是不爱我。
老乔胸前挂着的一块椭圆形的绿玉坠儿硌疼了卓尔。卓尔想把他的身子推开,老乔箍着不让,拴玉的红丝线一下被绷断了,那块玉就从老乔脖子上滑到地上去了。老乔赶忙翻身下地去捡,卓尔随口问那是什么宝贝比我还要紧?老乔说那是一块家里祖传的翡翠,一面雕着牡丹一面雕着一只凤凰,是清宫中流传出来的宝物,那是真正的老坑种翠玉,如今值多少钱,说出来都能吓死你。老乔一边说着,光着身子把捡起来的翡翠递给卓尔看。卓尔偏过脸去说不看不看,我一辈子都不稀罕这些玩意儿。老乔慌忙地用丝线把那坠儿系好,套在脖子上了。
卓尔拍拍老乔肥厚的肚皮说:听着,你要是再跟我说什么爱不爱的,我就把你从床上踹下去!
那以后,卓尔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没到老乔店里去了。
卓尔刚把车停稳,就见老乔从“长流水”店门里迎出来。一脸坏笑着打趣说:你瞧瞧,憋坏了吧,也不至于馋成这样,要吃午餐,我可只能给你三明治了……
卓尔冲他低声吼一嗓子:别没正经的,我找你说事儿!扭头径直走进大堂,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对服务生招了招手:上茶!
老乔刚一落座,卓尔就劈头说:老乔,我想跟你借10万块钱,要快!
老乔愣了愣,伸出一只手在卓尔脑门上贴了贴,疑惑地嘟囔说:你也没发烧啊,出什么事儿了?
卓尔气呼呼问:你先说借不借吧?
老乔掏出烟来点上,慢吞吞答道:我压根儿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怎么借你?你要是吸毒我也借?要是挪用公款我也……
得得得,少跟我打岔。卓尔有点不耐烦,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茶,像是被茶水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她的眼珠子转过去又转过来,那句话在嗓子里一上一下。她从老乔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老乔立马就把打火机递过去给她点上了。
好吧,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分上,我实话告诉你——我想去南极!
老乔笑嘻嘻盯着她看,丝毫不觉得惊奇,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对卓尔任何出格的怪招都见怪不怪了。
别着急,你给我好好说说,南极怎么个去法,去多久,干吗要那么多钱?老乔耐着性子把他在第一时间能想起的问题,一一详细问来。
卓尔一五一十地做了回答。面对老乔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和急得挤成一团的眉毛,卓尔多少松了口气。她想自己到底没有看错这个哥们儿,他那副心疼她怜爱她的模样就像是自己的哥(可惜卓尔没有哥)。这样的好人她怎么就死活没爱上呢?
卓尔在最后几句话上加重了语气:
其实你知道,知道我早就想去南极了,我都想了多少年了,我跟你说过吧。你想想,原来以为那地方是个禁区,只让外国科研人员进,一般旅游者去不了,没想到机会突然就来了!我那个兴奋!这不是一般的旅游,有科学院的人带队,是科学考察性质的,而且是一个月啊,整整一个月,你想那能学到多少东西。钱是多了点但花多少钱我也得去!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老乔听着,一根烟没抽完又接着续上了一根。
老乔说:这些你都不用说了,没问题,我能帮你是一定会帮你的。但是眼下……他吞吐起来。眼下这刚买的店楼正在分期付款,每天的流水都攒着交房钱了。我老婆在钱上把得又紧,这你是知道的,我好容易抠出来点私房钱,除了抽烟喝酒打点周围的哥们儿,都用来还账了……
还什么账啊?
你忘了?就是中关村那边的店啊。那会儿你非说我的“长流水”太土了,让我把涮肉馆改成宁波菜,得,连装修带设备请大厨,投进去十几万块,可北京城谁认这宁波菜呀,长流水一下子就成戈壁滩了,鬼都不上门,到了重又改了回来,折腾仨月,里外里赔了几十万,我老婆把我骂惨了,还不得靠我自个儿慢慢还着……
卓尔不吭声了。老乔说的是实情,那回瞎出主意确实把老乔给害苦了。她低头想了一会儿说:要是五万呢?五万行不行?
五万?那不是还差一半儿么?管什么用啊?
我要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们深受感动,同意我先付一半钱,把那个座儿抢先占上,再想办法不迟。反正,离出发还有半年多呢,咱这儿的冬天正好是南极的夏天。但组团当然得早,还有好多准备工作呢。卓尔在说服老乔的过程中,已经迅速地恢复了自信。再说,再说……假如我那个单位主动辞退了我,应该返还给我一笔保证金,我算了算,也差不多有五万呢……
你说什么?老乔嚷起来。什么叫主动辞退?你又打什么主意呢你!
就是逼着他们辞退我呀。卓尔得意地笑起来。按照合同规定,我要是提出辞职,就拿不到这笔钱;但要是他们不要我了,就得给我付这笔钱。懂了么?我目前正在努力之中,只要先把旅行社稳住了,再过一个月,我准保能达到目的。
老乔生气地把一只空茶杯蹾了一下:你去南极,请一个月假不就得了么,扯什么辞职呀?等你从南极回来,莫非你就变成企鹅了不成?南极企鹅还得抓鱼呢!你丢了这份工作,光写写画画就那么高的薪水,在北京再没地儿找去!
老乔!卓尔突然瞪圆了眼睛,压低了声音,一口气说:老乔你听着,你以为我每天写写画画就活得轻松自在了?那活儿我早就干够了,给人配图画版,一点儿创造性都没有。上班下班,看人眼色,重复、每天的日子没完没了的重复,就像一颗被送入轨道的人造卫星,绕着地球一圈圈转,一直转到报废,然后变成碎片消失在大气层里。我够了,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死掉的!
嗳嗳,别说那么严重啊。老乔的口气缓和了些,我就是那么一说呗。
算啦算啦,你不会以为我在敲诈吧!不跟你废话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卓尔说着,猛地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引来周围顾客伙计一片惊愕的目光。
老乔追到大门外,一把抓住了卓尔的胳膊。
你听我说完啊卓尔。卓尔能感觉到老乔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是说我自个儿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钱,但我可以帮你去想办法啊,那么多哥们儿呢,10万块钱算个屁呀。你等着,三天之内,我一准儿帮你把这数凑齐了!
当真?
只要是你的事儿,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就像当初你对我那样。
行了行了。卓尔打开了车门,脸上已是一片阳光灿烂。扑哧一笑说:你从来都不关心我究竟在想些什么,要不,我怎么老也爱不上你呢!
你总是来去匆匆,给我时间了吗?老乔刚张开嘴,又委屈地把话咽了回去。
卓尔在开车回杂志社办公楼的路上,手机铃响,是陶桃的电话。
陶桃的声音听起来甜蜜又慵懒:卓尔,干吗呢?
还能干吗,趴桌上干活儿呗。卓尔的回答听上去乖极了。
我刚往你办公室打过电话,说你出去了。
上洗手间了呗。
陶桃不再追究,问卓尔晚上有没有空儿,最好在一起吃晚饭。
无缘无故的,吃什么饭啊?卓尔脱口而出。眼下,除了去南极的那笔款子,她真是半点闲心都没有。她犹豫着说:晚上……我想……
陶桃打断了她:卓尔呀,你忘了我跟你说的那个人了吗?陶桃的声音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就是……就是我那个新的男朋友……
哪个男朋友?卓尔心想陶桃的男朋友几年里换了又换,谁知道她指的是哪个?
就是那个你还没见过的。郑总嘛,想起来了吧?我都跟他好了快半年了,你还没见着呢。这个人实在是太忙了,我都跟他说了多少次了,让他一定跟你见见。陶桃一口气自顾自说着。正好啊,他昨天刚出差回来,今晚约了几个朋友聚会,让我也去,我就想把你也捎上。行吧?你不见过他,我心里总不踏实,总是件事儿。你可一定要来啊,这人真的很合我意,你来了就知道了……
卓尔说:车要过十字路口了,警察在那儿戳着呢,呆会儿再说吧。
过了路口,卓尔隐约记起来,陶桃最近确是有个新的男友,好像还是个什么老板。热恋中的陶桃,这阵子忙得很有几个星期顾不上卓尔了。卓尔乐不得。
老板?卓尔的心不知为什么猛地跳了一跳。
卓尔回到办公室,把即将下厂付印的新一期稿子,又从总编室要了回来,说是有几个地方还得加加工再处理一下。整个下午她都一直在埋头改稿,涂涂抹抹,快下班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了几丝狡黠的微笑。
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传来陶桃有几分愠怒的声音,陶桃说都几点啦,大伙都在等你呢。卓尔心里一惊,才发现自己差点把陶桃的饭局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