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失眠已好几天了。这是非常少见的。年轻时,一直是练瑜伽。现在年岁大了,瑜伽练不动了,但,每天仍坚持走步锻炼。至少早晚要走半小时以上。故睡眠一直很好。自从淮海公园那个黑影事件出现以来,自己心中有个阴影所笼罩。所以,做事总提不起精神。难道真是那个“坏蛋”在作祟吗?自己已将近七十岁了,早已过了那个朦胧的少女情感世界,儿女私情已是非常淡薄,缺乏心动的感觉,只是一望平静无澜的微水,而不是激情澎湃的江河。为什么还要对那个“坏蛋”牵肠挂肚呢?
星期五去了诊疗所,只看了一个预约的病人就匆匆回家了。早早梳洗后就睡了,但长时间睡不着,那个朦胧少女情感世界却又回到现实的眼前……
那个使林雨桐牵肠挂肚的痴心的男人叫罗伟民。五十年代医科大学的学生,共青团员,学生会主席;一米七八,国字脸,英俊帅气。林雨桐与他相识,纯属偶然。那时,林雨桐天真纯洁,善良。黄玉葵很疼爱她。黄玉葵很早就让她的媳妇郑雅萍洗礼入教,而对林雨桐,则让她自然成长。不希望让她像她的母亲那样太执着,一生为他人活得很辛苦。黄玉葵对儿子林友兰说:
“友兰啊,你芳姨一生太辛苦了,也太短暂了,我们不能再让她的女儿雨桐过壁垒森严、清心寡欲的教会生活了,让她自由自在的成长吧。”
进入圣玛利亚女中以后,除了上课以外,雨桐还要跟黄玉葵到诊疗所,学医学知识,代人填挂号单,记病历,抄药方见习治病。只有星期天,偶尔可以去图书馆看书、或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她与罗伟民相识时,已是在市西女中读高二了。那天,她正好在读茅盾的《蚀》。
“对不起,姑娘,你带钢笔了吗?”坐在旁边的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学生问道。
“哦,我带了,在书包里。”林雨桐说道。
“能打一点给我吗?我钢笔没水了。”男学生继续说道。
“行,我打给你。”林雨桐说道。
当两支笔尖相接触的一瞬那,林雨桐突然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只顾埋头看书的男生竟然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而且,他在读得书是医学参考书,旁边放着的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你是医学院的学生?”林雨桐好奇地问道。
“是,我是国立上海医学院的学生,现改为南大医学院的学生。你也喜欢医学?”男生说道。
“我妈妈是医生,我家有诊所。”林雨桐说道。
“那,我们是知音了。”男生继续说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林雨桐问道。
“我叫罗伟民。”男生说道。
“我叫林雨桐。”林雨桐说道。
自从认识罗伟民以后,林雨桐感到自己的生命里流淌着一种激情,生活中倘佯着一种甜蜜。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所表达的幸福。每当星期天来临,林雨桐都要早早出门,穿得干干净净。用不同颜色的橡皮筋系辫子,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他们的话题,从医学到文学、从人生到社会、从历史到未来。谈托尔斯泰、普希金、奥斯特洛夫斯基、果戈里、肖洛霍夫等,还有中国的作家,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有一次,罗伟民还带林雨桐去国泰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白杨饰演的女主角素芬,深深地打动了她。看到激动的时候,她紧紧地拽住了小罗的手;而罗伟民的手心也沁出了汗。
“轰,轰——”,突然,西方打雷了,“快,收衣服!”,一个念头打断了林雨桐的沉思,她急忙打开了窗户。雨停了。窗户外边的大青叶子还挂着水珠。雨桐推开了窗户。潮湿的天空中还冒着热气。突然,林雨桐似乎看到夜幕中的西边有一道淡淡彩虹。
“雨后的彩虹会更美丽。”这句话一下子从脑子里跳了出来。这真见鬼了,等了许多年了,想看淡淡的美丽彩虹,一直都没真正等到。今天不经意地却又遇到了,真是不可思议……
1950年八月的夏天傍晚。林雨桐和罗伟民手挽着手,走在淮海公园小山丘后的石径小路上。两人走到香樟树与乌桕树之间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刚下过雨,凳子上湿漉漉的,罗伟民拿出手帕,垫在凳子上,让林雨桐坐了下来。雨桐从心眼里感激罗伟民的细心。
“雨桐,等你高中毕业了后,想干什么啊。”罗伟民问道。
“也跟你一样继续上学,学医科。”林雨桐答道。
“那,你也想当医生啊。”罗伟民说道。
“那,当然啦,我妈、我嫂嫂都是医生啊。”林雨桐说道。
“哦,那,真不错啊。不过,做医生是很辛苦的。有时要牺牲自己的。”罗伟民说道。
“是啊。我不怕的。我有思想准备的。我妈妈说医生的职业是崇高的。辛苦自己,能够换来别人的幸福;牺牲自己,能换来患者的生命延续。”林雨桐说道。
“说的太有哲理啊。不过,雨桐,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罗伟民说道。
“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去朝鲜战场。”罗伟民说道。
“啊?去打仗?不是说,快要停战了吗?”林雨桐感到很突然。
“是啊。不过,我们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平壤接伤病员。医学院很多学员报了名。不过,还是要家庭同意、领导批准。不是每个同学都能上前线的。”罗伟民说道。
“那,我怎么办?我害怕!”林雨桐说道。
“哎,刚才你不是说不害怕吗?你不是有思想准备的吗?”罗伟民说道。
“哦,你这个坏蛋,你刚才是套我的话。现在,我修正刚才说的话,和平时期不怕,战争时期我怕!”林雨桐说道。
两人开始打起了口战。
最后,还是林雨桐屈服了。人家是学生会主席,共青团员。当然,要带头啊。不过,小罗是独子,父母未必会同意。况且,领导也会考虑到的。雨桐心存侥幸。
“那么,你要答应我,万一你去了朝鲜,那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去送你;你到了那边,也要经常写信给我,你能做的到吗?”林雨桐问道。
“能!”罗伟民斩钉截铁说道。
林雨桐沉默。
“雨桐。我有两样东西送给你。”罗伟民说道。
“真的?”林雨桐好奇。
“真的。这是我考上大学,我母亲送给我的一支钢笔,现在我送给你。另外,还有这本书,奥斯特洛夫斯基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罗伟民说道。
“啊,太好了,派克金笔!保尔·柯察金!谢谢!”雨桐高兴极了。
林雨桐打开书的扉页,上面工工整整写着:“雨后的彩虹更美丽。献给亲爱的林雨桐留存。罗伟民。”
“雨桐,我们走吧。时间可能来不及了,我还要赶回学校,召开学生会,交代工作。”罗伟民说道。
“再坐一会吧。”雨桐有点儿舍不得走,两颊绯红了。
“走吧,再不走,恐怕来不及了。”罗伟民催促道。
罗伟民站了起来,林雨桐只得也站了起来。走上小道时,林雨桐迟疑地说,“伟民,我……我……还有事。”
“什么事?”罗伟民问道。
“你是个坏蛋!是白痴!你不能亲我吗?”说完,咯咯笑着,跑到前面去了。
“等等我”,小罗惊疑了一下,随即跟了上去……
半个世纪过去了,初吻是青涩?还是苦味?酸辣?抑或是甜蜜?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但是林雨桐自己心里明白,这个初吻,竟然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时间考验,而且没有真正的结局,这使得林雨桐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半个世纪过去了,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竟然失踪了,从此杳无踪影,没有音讯。是真的失踪了吗?还是与人组成了家庭?也不得而知。自己是谈了一场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的爱情,只有开始,而没有结束的、只有二个人对白、而竟然没有观众的情景剧。二个人是主角,也是配角,而且也没人设计和编剧的独幕剧。这真是太滑稽了,也太离奇、也太不可思议了。
时间竟然不知不觉的过了半个世纪,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走过来的,也不知如何走下去,还要不要继续?还要不要——林雨桐是不敢想下去,每当想起这个事情,自己都要害怕、惆怅、彷徨、犹疑,这二分钟的初吻,却要一生的幸福付出,代价也太大了。
特别是雨后的彩虹,雨桐看了半个世纪,感到有时是断续的,有时是淡淡的,有时是缺损的,很难体会其内涵。
今天不经意的又看见了彩虹。好像是比任何一个一次见到的彩虹都要漂亮,的确很美丽。自己是没有想到的,至少是自己从九十年代回到上海以后,所看到的最美丽的。那真是太奇怪了。再想去看一下,已经是稍纵即逝了。不知以后能否再见到这样美丽的彩虹。现在,老屋要动迁了,还能说是雨后的彩虹更美丽?想到这些,林雨桐的心里不禁悲怆起来。今晚,可能是要再一次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