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幸运的贝儿(6)

这些宫殿的墙在移动,在向他合拢。他被围困在里边,人间的世界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了。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焦虑和恐惧。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但是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在所有的墙上,有许多漂亮的年轻女子在向他微笑。她们在外表上看来是生动活泼,但他不得不想:她们是不是画出来的呢?他很想和她们交谈,但是他的嘴里却讲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有了,他的嘴发不出任何声响。于是他倒在地上,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痛楚。

有一个妖女向他走过来。无疑地,她对他的用意是很好的,因为她是以他最喜爱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样子很像药剂师的女儿——他差点儿真的以为就是她了,不过他马上就看到她的背后是空的,她只有一副漂亮的外表。

这里的一个钟头,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说,你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一个钟头。那些住在墙外的、你所熟悉和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吧!是的,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这些墙就要向你压过来,压得你全身的血从前额上直往外冒!

于是墙动起来了,空气热得像炽热的烤炉。他的声音又恢复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你遗弃了我吗?他从他痛苦的灵魂深处这么呼喊了一声。

这时祖母就出现在他的身旁。她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前额,吻他的嘴。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道,我们的上帝不会抛弃你,他不会抛弃任何人——甚至于罪大恶极的人。上帝永远值得赞美和尊崇!

她把她的《圣诗集》拿出来——就是那本在许多礼拜日她和贝儿共同念过的《圣诗集》。她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啊!所有的妖女都低下了头——的确,她们也需要休息一下了!贝儿和祖母一起唱,像从前每个礼拜日那样。他的声音随即就变得异常有力,同时又是多么柔和!这个宫殿的墙开始移动,它们化成了云朵和烟雾。祖母和他一起从高地上走出来,走到高高的草丛中去。萤火虫在这里闪亮着,月儿发射出光辉。不过他的脚是很疲乏了,不能再走动了,他在草地上倒下来。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最柔软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在圣诗中醒了过来。

祖母坐在他身边,在加布里尔先生的一个小房子里坐在他的床边。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又恢复了健康和活力。

他害了一场大病。那天晚上人们发现他在花园里昏倒了,接着又发起高烧来。医生认为他再也好不了了,他将会死去。所以人们才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妈妈,她和祖母都急于来看望他,但是两个人都脱不开身。最后祖母就决定独自一个人乘火车来了。

我只有为贝儿才做这件事情!她说着,我凭上帝的名义做这件事情;否则,我就要认为我是和那些巫婆骑着扫帚在仲夏夜里飞走的!

10

回家的旅程是幸福和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激我们的上帝:贝儿没有先于她死去!车厢里有两个可爱的旅伴和她同行:药剂师和他的女儿。他们谈论着贝儿,可爱的贝儿,仿佛他们是一家人似的。药剂师说,他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他的声音现在也恢复了,这样的一个歌喉是一件无价之宝。

祖母听到这样的话,该是感到多么高兴啊!这些话是她的生命,她绝对相信它们。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一行到达了首都车站。妈妈在那里迎接她们。

为了这火车,我们要赞美上帝!祖母说道,为了我能够平安地坐上它,我们也要赞美上帝!我们也要感谢这两位可爱的人!于是她就握了握药剂师和他的女儿的手。铁路真是一件伟大的发明——当然是在你坐到站了以后。这时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接着她就谈着她的可爱的孩子,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他住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这家雇有两个女佣人和一个男佣人。贝儿像这家的一个儿子,并且和望族的其他两个孩子受到同等的待遇——其中有一位是教长的少爷。祖母原先住在驿站的旅馆里,那里的费用真是贵得吓人。后来加布里尔太太请她去她家里住,她去住了五天。这一家人都像安琪儿——太太尤其是这样。她请她喝混合酒,酒的味道特别好,但是很有劲。

托上帝的福,一个月以后贝儿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回到京城里来。

他一定变得很娇嫩,很秀气了!妈妈猜测着,他住在这个顶楼上一定会感到不如意!我很满意,那位歌唱教师请他去住。不过——于是妈妈就哭起来,真是伤心,一个人穷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下来!

千万不要对贝儿讲这样的话!祖母说道,你不能像我那样了解他!

无论他变得多么文雅,他必须有吃的,有喝的。只要我的这双手还能够劳动,我决不能让他挨饿。霍夫太太说过,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两次午饭,因为她现在的景况很好。她过着快乐的日子,也尝过困难的滋味。她亲口告诉过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这位老芭蕾舞女演员在那儿有一个固定的座位,这时候,她感到非常不得劲儿。因为她整天只喝过一点水,吃过一个香菜子小面包。她饿得很难受,要昏倒下来了。“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大家都喊。“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恳求着,“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所急需的只是一点富有营养的食物,而不是水。现在她不仅有食物储藏室,而且还有摆满了菜的餐桌!贝儿仍然住在360里以外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在快乐地想:他很快就会回到首都来,会看到剧院,会遇见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他现在知道怎样珍惜他们的友情。这种幸福感在他的身体里涌动着,回荡着;也在他的身体外面涌动着,回荡着。年轻的幸福时代,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到处都是阳光。他的健康在一天天地恢复,他的心情和神采也在恢复。但是,当他别离的日期临近的时候,加布里尔太太却发起感慨来。

你是在走向成功。你有诱惑力,因为你长得漂亮——这是你在我们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样,非常自然——这更增强了你的诱惑力。你不能太敏感,也不能矫揉造作。千万不要像达格玛尔皇后那样敏感。她喜欢在礼拜天用缎带来系住她的绸袖子,而她所以就感到内心不安。不必为这点事就大呼小叫呀!我从来不像路克勒细亚那样伤心,她为何要刺死自己呢?她是天真无邪的,这点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也知道。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你虽然年轻,你也应该懂得!她尖声大叫,接着就把匕首拿出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决不会做这种事情,你也决不会的。我们从来都是很自然的。人们应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将来你从事艺术工作的时候,你也会还是这样。当我在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将会多么兴奋啊!也许你将来会来到我们的这个小城市,作为罗密欧而登台吧。不过我将不会再是奶妈了,我只能坐在正厅的前排来欣赏你!

在别离前的这一个星期里,太太忙着洗烫衣服,为的是好让贝儿能够穿一身整洁的衣服回家,像他刚来的时候一样。她在他的那颗琥珀心上穿了一根又新又结实的线,这是她希望得到的唯一作为纪念的东西,但是她没有得到。

加布里尔先生送给了他一本法文字典。这是他学习的时候经常用的一本书,加布里尔先生还在书边的空白处亲笔增补了许多新的东西。太太送给他玫瑰花和心形草。玫瑰花会凋谢;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而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冬。她引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题词:Umgang mit Frauen ist das Element guter Sitten.她把它译成这样一句话:

与女子交往是学得良好礼貌的要素。歌德。如果他没有写一本叫做《浮士德》的书!她说道,他要算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我读不懂这本书!加布里尔也是这样说的!

马德生送了他一张并不太差的画。这是他亲手画的,上面画的是加布里尔先生吊在一个绞架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桦木条。标题是:把一个伟大的演员引向知识源泉的第一个导师。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双新拖鞋。这是牧师夫人亲手做的,但是尺码太大,普里木斯在头一年简直不能穿。鞋底上有用墨水写的这样的留言:作为一个伤心的朋友的纪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尔先生全家一直把贝儿送到车站。我不能叫人说没有“惜别”就让你离去了!太太说道,接着她就当场在车站上吻了他一下。

我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她说,只要一个人是正大光明的,他做什么事也不怕!

汽笛响起来了。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声喝彩,小家伙们也在一旁助兴,只有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挥动着手帕。加布里尔先生只说了一个字:Vale(再会)!

村镇和车站在身边飞驰而去。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贝儿一样快乐呢?他在想这个问题,他在赞叹自己的幸运。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金苹果——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儿的时候,祖母在自己手里看到的那个金苹果。他想起了他在阴沟里得到的那件幸运的东西,特别是他重新获得的声音和他最近获得的知识。他现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内心里唱着幸福之歌,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在车厢里高声地唱出来。

首都的塔顶出现了,建筑物也露面了,火车开进了车站。妈妈和祖母在等着接他。此外还有一个人,即原姓佛兰生的霍夫太太。她现在全身打扮得整齐漂亮,是宫廷订书匠霍夫的夫人。她不管境况是坏还是好,从来不忘记她的朋友。她像妈妈和祖母一样,也吻了他一下。

霍夫不能和我一起来!她说,他在家里为皇上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部全集。你很走运,而我也不错。我有我的霍夫,一个炉边的角落和一张安乐椅。每星期我请你到我家里来吃两次午饭。你将可以看到我的全部家庭生活,那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

妈妈和祖母几乎可以说找不到机会和贝儿说一句话,但是她们看着他,同时她们的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辆马车到新的家去——那位歌唱家的住所。她们笑着,但同时她们也激动得哭起来。

他成了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祖母说道。像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他还有一个和善的面孔呢!妈妈说,将来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仍然会保留着这副面孔!

马车在歌唱家的门口停住,主人出去了,老佣人把门打开,领着贝儿到他房间里去。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壁炉上放着一尊发亮的白石膏半身像。

这个老头儿的头脑有些呆笨,但是却非常忠实可靠。他把写字台的抽屉以及挂衣服的钩子都指给他看,同时还对他说,愿意替他擦皮鞋。这时歌唱家回来了,他热烈地握住贝儿的手,表示欢迎。

这就是整个的住处!他说,你住在这儿就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客厅里的钢琴你可以随便使用。明天我们要听一听,看你的声音究竟变得如何。这位是我们宫殿的看守人——我们的管家!于是他就对这位老头儿点点头。一切东西都整理好了。为了欢迎你的到来,壁炉上的卡尔·马利亚·韦伯又重新刷了一次白粉!他一直肮脏得可怕。不过摆在那上面的并不是韦伯,那是莫扎特。他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是老韦伯呀!佣人说道,我亲自把他送到石膏师那儿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来的!

不过这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的半身像呀!

请原谅,先生!佣人说,这是老韦伯呀,他只不过给擦洗了一番罢了!由于他上了一层白粉,所以主人就认不出来了!

这只有那位石膏师可以证明——不过他从石膏师那里知道,韦伯已经跌成了碎片,所以他就送了一尊莫扎特的像给他。

第一天,贝儿并不用演唱什么东西。不过当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来到客厅里的时候,他看见了钢琴和在那上面摊开的《约瑟夫》。于是他就唱起了《我的第十四夜》,他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响亮。它里面有某种天真和诚恳的气质,但同时又充满了力量和丰满,歌唱家一听到他的歌声,眼睛就湿润了。

应该这样唱才对!他说,而且可以唱得比这更好些。现在我们把钢琴盖上吧,你应该休息了!

今天晚上我还得去看望妈妈和祖母,我已经答应过她们。说完他就匆匆地走开了。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儿时的屋子上,墙上的玻璃片反射出光来,这简直像一座用钻石堆砌的宫殿。妈妈和祖母坐在顶楼上等他——这还得爬好长一段楼梯才能达到,但是他一步跳三级,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门口。许多亲吻和拥抱在等待着他。

这个小小的房间是非常干净整齐的。那只老熊、火炉和藏着他木马时代的一些秘密宝藏的那个橱柜仍放在原来的地方,墙上仍然挂着那三张熟识的人像:国王像、上帝像和用一张黑纸剪出的爸爸的侧影。妈妈说,这跟爸爸的侧像是一模一样的,如果纸的颜色是白的和红的,那还要更像他,因为他的脸色就是那样。他是一个可爱的人,而贝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缩影。

他们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情要讲。他们将要吃碎猪头肉冻,同时霍夫太太也说好今晚要来看他们。

不过这两个老人——霍夫和佛兰生小姐——怎么突然想起要结婚呢?贝儿问道。

他们准备这件事已经有几年了!妈妈说,你当然知道,他已经结过婚。据说他这么做是为了要刺激佛兰生小姐一下,因为她在得意的时候曾经看不起他。他的太太很有钱,但是老得够瞧的,而且还得拄着一对拐杖走路,虽然她的心情总是那么高兴。她就是不死;他只好耐心地等待。如果说他是像故事中所讲的那个人物,每个礼拜天把这位老太婆放在阳光下坐着,好让我们的上帝看到她而记着把她接走,那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