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公爵开始分析，说拿破仑在军事乃至政治上都犯了十分严重的错误。昂得列公爵耐着性子听着，强忍着不打断父亲的话，同时也不由得感到十分吃惊，这个老人在乡间这些年来永不和外面接触，却对当前欧洲的政治和军事形势分析得如此透彻，评论得如此深刻。

［二十五］

昂得列公爵要在第二天天黑前就走。他穿着一件没有肩章的迷彩服，在他自己房间里和一个仆人一块打理行装。他察看了马车和放在车上的皮箱，便吩咐车夫套马。房间里只留下了他一直随身携带的物品：一只小提包，一个小巧的盒子，两把左轮手枪和一把剑，这把剑是父亲送他的礼物，是父亲从俄土战争期间的战场上带回来的。

在就要远行、就要改变生活方式的时候，善于深思的人总怀有一种别样的心情。每到这时，大家一般都回首过去，展望未来。昂得列公爵心事复杂，脸上却露出了温柔的表情。他把手倒背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眼睛朝四下望着，不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知他是胆怯去打仗，还是在为丢下妻子在家感到忧伤，或许兼而有之。不过，他显然不愿让别人洞察出他的内心波动，一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就赶紧把手垂下来来，恢复常态，装作收拾东西，并且摆出平日那种神情自若和琢磨不透的神态。这时莫莉耶公爵小姐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

美丽的莫莉耶来给哥哥送行，她红着脸拿出一个装潢精美的救主圣像，求哥哥把它戴在胸前。

六套马车已经套好。屋外天色已暗将下来。仆人们拿着灯笼在过道里忙乎着。一家大小都在大厅里等昂得列。他被父亲叫到书房里去了，老人想单独和儿子话别。

昂得列来到书房时，老公爵戴上老花镜，正坐在桌边写字。

“你马上就走？”他并没有停笔。“我来向您道别。”“吻我这儿吧，”他递过面颊，“谢谢！”“您为何要谢我？”“因为你意志坚定，没有被女人的裙带绊住。立志为国。因此，谢谢！”他继续写着，只听得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你有什么还要讲的，你就说吧，我可以同时做两件事情。”

“关于我的爱人……把她留在这里给您添麻烦，我实在过意不去……”

“你都瞎想什么！说你要说的事情吧。”“我妻子要生产的时候，请让人到莫斯科请一个好大夫来……让他在这里做好准备。”“嗯……嗯……”老公爵一边写字，一边回答，“这你就放心。”

他把笔猛地一停，签了名，然后转身对儿子大笑起来。

“情况有点麻烦，是不是？”“什么麻烦，爸爸？”“你妻子呀！”老公爵简单地说道。“我不太明白。”昂得列公爵说。

“孩子，就走着才说吧，”老公爵说，“她们全都一样，你又离不了婚。你不用操心，我不会对别人讲的，这你心里也清楚。”

昂得列没有答话：父亲是了解他，这让他既高兴，又不高兴。老人站起身来，把信交到儿子手中。

“听着，”他说，“不要担心老婆，凡是能办到的事情我会尽力去办的。现在你听好，把这封信交给柯屠索夫。我在信上已经讲好了，要他在适当的地方用你，别老当副官！我对他说，我非常想念他，喜欢他。以后写信告诉我，他是怎么安排你的。如果他对你不错，你更要勤奋努力。马拉尔·鲍尔康斯基的儿子是用不着经常受到别人的照顾的。”

老公爵又把他写的回忆录、证券和准备授予《苏沃洛夫战争史》作者的奖金都转交给了马拉尔，他认为自己会死在儿子之前。

“好吧，现在就辞别吧！”他把手递到儿子眼前，并拥抱了儿子，“记住，昂得列公爵，如果你战死疆场，我会难过的……”停了一下，突然，他又用尖锐的嗓音说道，“如果我了解到你的行为不像马拉尔·鲍尔康斯基的儿子，我会……感到羞耻的！”

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老人锋利的目光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的脸哆嗦了一下。

“你该出发了……你走吧！”他突然说道，“走吧！”他把门打开，愤怒地大声喊道。

昂得列朝门外走去。“昂得列，你真的要走吗？”娇小的公爵夫人脸色苍白，惊恐地看着丈夫说道。他急忙抱住她。她喊叫一声，晕倒在他的肩头。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她所依靠的肩膀，把她放进扶手椅中。“再见。好妹妹。”他小声地对妹妹说，和她手拉手地吻了吻面颊，然后疾步走出了房门。公爵夫人躺在扶手椅里，波莉爱小姐给她按揉太阳穴。莫莉耶公爵小姐挽扶着嫂嫂，她漂亮的眼睛里满含热泪，一直望着丈夫走出去的门口，然后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画着十字。书房里不时传出老公爵恼怒的咳嗽的声音。昂得列公爵刚走出去，书房的门就又打开了，老人身穿白色睡衣探出头来看了一眼。

“走了吗？走了就好！”他边说边生气地望了一眼失去知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责备地叹口气，又把房门关上了。

第二部

［一］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国军队开到奥地利国家的许多农村和城镇里，而且还有新的部队从俄国陆续开来，驻扎在布加特附近。柯屠索夫的指挥部就设在布加特。

十月十一日，一个刚开到布加特来的步兵团在离市区半里地的营地驻扎下来，等待接受总司令的检阅。

团长是个年老的、稳健的、身材发胖将军。接到要接受检阅的命令之后，他下令让全队士兵整装，全团士兵连夜整理，洗刷，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司令部来的副官却下达命令，要求部队士兵完全像行军时那样，穿大衣，背行囊，不要做任何改变。

昨天，奥地利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员从首都来见柯屠索夫，建议并要求俄国军队赶快去与麦金大公和马克的军队会合参战，但柯屠索夫却认为这样做不会有太大意义，于是，他在列举了其他许多理由之后，还打算请那位奥地利将军亲眼目睹从俄国新开来的部队的惨状，来证明自己意见的正确。他要求检阅部队就有这层意思，因此，团队的情况越糟，总司令就会越快乐。虽然那个副官不了解情况，但他还是向下级传达了总司令的坚决要求，要士兵必须穿大衣，背背包，否则总司令就会不满意的。团长传达了恢复以前装束的命令，士兵们又是一阵忙碌。三十分钟后，一切又恢复到了以前样子，只是部队的服装由黑色变成了灰色。团长踱着方步来到方阵前，远远地望着团队。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他发现了问题，“传三连长！”

等那位上了年纪的三连长跑到他面前，他严厉地问道：“您那里那个打扮得像城里一样的家伙是谁？”他指的是队列中一个身穿呢子大衣的人。

“大人，那是才被贬为士兵的军官鲁考特……”“什么，他是被贬做首长呢，还是被贬做士兵？要是士兵，就应该穿得和同志们一样。”“大人，是您批准他在行军时能够这样穿着的啊。”“是我批准的？”团长扭头看了副官一眼，颤颤巍巍地走向队伍。“你一定要站好！你的腿摆在哪儿？”在和穿蓝大衣的鲁考特还隔着五个人的时候，团长就大声地训斥着一个士兵。

鲁考特慢慢地伸直了弯曲的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将军的脸。

“谁让你穿呢子大衣，快换上……”团长还没把话讲完，鲁考特就开口了：

“将军，我完全执行上级命令，但我没有办法忍受……”

“队伍里是谁在说话？”“我没有办法忍受侮辱。”鲁考特大声地说完了他的话。

将军和这位列兵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将军沉默不语，愤怒地向下拉了拉腰带。“赶快替我换下来吧，求您了。”他在临走时说道。

［二］

“来了！”信号兵在这时高声叫道。团长满脸红润，迅速跑到自己的马前，用颤抖的手抓住马镫，翻身跃上马，正了正姿势，抽出指挥刀，摆出严肃，坚定的表情，嘴角动了一下，准备喊口令。全团沙沙地一阵声响，就像鸟雀在整理羽毛，然后又归于平静。

“立——正！”团长用浑厚清晰的声音喊道，这声音对他自己听起来感到舒服，对团队来说表示一种威严，对于上级的到来表示一种欢迎。

一辆高大的深灰色巴拿马式马车沿着宽阔的林荫道飞奔而来。骑在马上的随从和克罗地亚人卫队，飞奔着紧随其后。柯屠索夫身边坐着一位奥地利将军，他身着的绿色军装在俄国人的黑色军服中显得十分显眼。马车在部队跟前停了下来。柯屠索夫在和那个奥地利将军轻声交谈着什么，柯屠索夫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抬起沉重的双脚走下马车的踏板，好像眼前并没有几千名静心凝视着他的士兵。

在一声口令之后，部队又震动了一下，士兵们唰地一声举枪致敬。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中，只能听到总司令沙哑的嗓音。

柯屠索夫走过每个队列，他有时停下脚步，和他在俄土战争中认识的军官们聊上几句问候的话，有时也和士兵聊几句。他观察着他们残破的靴子，好几次悲伤地叹了口气，而且还把这些指给奥地利将军看，似乎他并没因为这种穿戴责备任何人，但又不能不认识到情况是怎样的糟糕。柯屠索夫身后跟着约摸二十个随从，他们互相谈论着，时而发出笑声。最靠近总司令的那个帅气的副官，就是昂得列·鲍尔康斯基公爵。他身边是他的同事阿米奇，他是一个身高马大的参谋，有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和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

柯屠索夫慢慢地、非常严肃地从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走过。走到三连前面，他停了下来。

“啊，季莫欣！”总司令一眼认出了高个头的上尉连长，在总司令说话时，上尉把身子挺得笔直，好像如果总司令再在这多站一会儿，他的身体就会绷断一样。柯屠索夫显然看到了这些，并且也希望他好，于是急忙掉转了身子。在柯屠索夫肥胖的、带有伤疤的脸上，闪过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笑容。“他是一名伊兹梅尔战役的战友，”柯屠索夫说道，“非常勇敢的军官！你称心吗？”柯屠索夫问团长。团长抖动了一下，急忙上前回答：“十分满意，司令大人！”

三连是最后一个连，柯屠索夫在队列前犹豫了一会，显然是又想到什么问题。昂得列公爵走上前去，轻声说道：

“给你提示一下，被贬的鲁考特军官就在这个团里。”“他在哪里？”柯屠索夫问道。已经穿上了灰大衣的鲁考特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这是个蓝眼睛、身材魁梧的士兵。他走到总司令面前，举枪致敬。

“这就是鲁考特。”昂得列公爵说。“哦，有要求你尽管提。”柯屠索夫问，“我希望这次的教训你能够吸取，你要好好地改正。皇上是仁慈的。只要你努力，我是会记住你的。”

鲁考特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像刚才注视团长那样大胆地注视着总司令。“我只请求一件事，大人，”他用洪亮、坚定、从容的声音说道，“要求给我一个重新改过自新的机会，以证明我效忠皇帝陛下和俄罗斯人民。”

柯屠索夫转过脸去皱了皱眉，好像是在表示，鲁考特对他说的这些话，以及鲁考特可能对他说的一切，他早已料到了，这些话已经听得厌烦了，都是些完全没有必要的费话。他疾步朝马车走去。

［三］

柯屠索夫检阅回来，和奥地利将军一块走进了自己的屋里。他叫来昂得列公爵，让昂得列拿出几份文件，其中就包括奥地利麦金大公的来信，大公在来信中吹嘘了奥军节节胜利及其有利的地形。柯屠索夫要昂得列根据这些材料写一份报告，说明奥军的优势以及俄军不急于与其会合的合理性。奥地利将军虽然显得不悦，却也没有发作。

昂得列公爵虽然离开家乡时间不长，却也改变了很多。在他的表情和行动上，好像看不到他从前的身影了。他好像已顾不到他在别人心目中会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而一直在忙于工作和有意义的事情，他的笑容和目光越发兴奋，越发引人注目了。

他是在波兰才赶上柯屠索夫的，柯屠索夫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答应好好照顾他，把他带到了奥地利，交给他办一些艰巨的任务。在奥地利，柯屠索夫给他的老战友、昂得列公爵的父亲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

“您的儿子，”他在信中写道，“由于他的勤勉、坚定和可靠，很有希望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军官。有这样的助手在我身边，我感到非常幸运。”

在柯屠索夫这里，就好像在彼得堡的上层社会里一样，昂得列公爵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反应。少数人认为昂得列公爵无论是与自己还是与其他所有的人相比都大不一样，他平易近人，预料到他将有远大的前程，他们听他的话，尊重他，敬佩他。和这些人相处，昂得列公爵平易近人，心情也十分畅快。有很多人却不喜欢昂得列公爵，认为他傲慢，冷酷，令人心情不悦。在对付这等人的时候，昂得列公爵就会给他们点眼色看，甚至让他们害怕自己。

昂得列公爵带了文件，从柯屠索夫的房间走进客厅。正在此时，一位奥地利将军也急匆匆走了进来，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这人身穿军装，用黑巾扎着头，脖子上挂着一枚勋章。他显然是刚从外地到达这里的。

“柯屠索夫司令呢？”刚刚进门的将军急促地说着，脚步不停地走向房门。

“司令正忙着，”副官科兹洛夫斯基急忙上前走近陌生将军，挡住了他的道，“请问将军叫什么名字？”

刚来的将军轻蔑地看了一眼副官，好像在惊讶他们居然不认识自己。这就是著名的奥军将领马克，是奥军在乌尔姆前线的最高指挥官。

副官进去通报了。房门打开，柯屠索夫来到门口。这个奥地利将军像是在躲避危险，弯下腰，迈着大步来到柯屠索夫面前。

“司令阁下，我就是马克。”他声音沙哑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