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个晴朗的六月天的早晨,第一个要我照看的漂亮小宝贝,也就是古老的恩萧家族的最后一个,出生了。我们正在远处的一块田里忙着除草,平常给我们送早饭的姑娘提前一个钟头就跑来了。她穿过草地,跑上小路,一边跑一边喊我。啊,多好的一个小孩!她喘着气说,可以说是从来没有的最好的男孩!可是大夫说太太一定要完啦,他说好几个月来她就得了肺痨病。我听见他告诉辛德雷先生的。现在她没法保住自己啦,不到冬天就要死了。你一定得马上回家,要你去带那孩子,耐莉,喂他糖和牛奶,白天夜里照看着。真希望我是你,由于到了太太去世的时候,孩子就全归你啦!

她病得很严重吗?我问,扔下耙子,系上帽子。我想是的,但看样子她还心宽。那姑娘回答,而且听她说话好像她还想活下去,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哩。她是高兴得糊涂啦。那是个多么漂亮的孩子!我要是她,也不愿意死,我也要看他长大成人。我都要对医生发脾气啦,奥彻太太把这小天使抱到大厅给主人看,主人脸上才有喜色。医生靠前,他说:“恩萧,你的妻子为你生下这个儿子真是福气。我来时,就确信保不住她啦。现在,我得告诉你,到冬天她可能就要完了。别难过,别为这事太烦恼啦,没救了。而且,你本应该聪明些,不该挑这么个不结实的姑娘!”主人回答什么呢!我追问着。

我想他咒骂来着,可我没注意,我就是要看看孩子,她又开始兴奋地描述起来。在这方面,我和她一样热心,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去看。我为辛德雷和孩子着想,心里很难过。他心里只放得下两个偶像——他的妻子和他自己。他两个都爱,我想象不出他怎么承受得住这打击。

我们到了呼啸山庄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前。在我进去时,我问:孩子怎么样?

差不多都能跑来跑去啦,耐莉!他回答,露出愉快的笑容。

太太呢?我大胆地问,医生说她是——该死的医生!他打断我的话,弗兰西斯还好好的,下星期这时候她就要完全好啦。你上楼吗?你告诉她,只要她答应不说话,我就来,我离开了她,由于她说个不停,她一定得安静些——告诉她,是肯尼兹医生这样说的。

我把这话传达给恩萧夫人,她好像兴致勃勃,而且挺开心地回答:

耐莉,我没多说一个字,他倒是哭着出去两次啦。好吧,说我答应了我不说话,可那并不能管住我不笑他呀!

可怜的人!直到她临死的前一个星期,那颗快乐的心一直没有离开她。她的丈夫顽固地——不,拼命地——肯定她的身体状况日益好转。当肯尼兹警告他说,病到这个地步,他的药是没用了,而且也不必再治疗,再浪费钱了。辛德雷却反驳说:

我知道不用再治疗——她好啦——她不需要你再看她了。她从来没有生肺痨。那只是发烧,已经退了。她的脉搏现在跳得和我一样慢,脸也一样凉。

他也跟妻子说同样的话,而她好像也信了他。可是一天晚上,她正靠在丈夫的肩上,正说着她想明天可以起来了,一阵咳嗽呛住了她的话——非常轻微的一阵咳嗽——他把她抱起来。她用双手搂着恩萧的脖子,脸色一变,就死了。

正如那姑娘所想,这个孩子哈里顿完全归我管了。恩萧先生对孩子不太关心,只要看见他健康,而且绝不要听见他哭,就满足了。至于他自己,变得绝望了,他的悲伤是属于哭不出来的那种。他不哭泣,也不祷告。他诅咒又蔑视,憎恨上帝和人类,过起了放荡不羁的生活。仆人们受不了他的暴虐行为,没多久都走了。约瑟夫和我是仅有的两个愿留下的人。我不忍心扔下我所照看的孩子,而且,你知道我曾经是恩萧的共乳姐弟。约瑟夫继续吓唬着佃户与那些干活的,能够待在一个他可以骂个没完的地方,就是他最喜欢的职业。

主人的坏作风和坏朋友给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做出一个坏的榜样。他对希刺克厉夫的态度足以让圣徒变成恶魔。而且,真的,在那时候,那孩子好像真有魔鬼附体似的。他幸灾乐祸地眼看辛德雷堕落得无可救药,他那野蛮的执拗与残暴一天天地变得更明显了。我们的住宅活像地狱,简直没法向你形容。副牧师不来拜访了,最后,没有一个体面人接近我们。埃德加·林悖可以说是唯一的例外,他还常来看凯蒂小姐。到了十五岁,她就是乡间的皇后了,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她果然变成一个傲慢任性的尤物!自从她的童年时代过去后,我承认我就不喜欢她了,我为了要改掉她那妄自尊大的脾气,常常惹恼她,但是她从来没有对我反感。她对旧日喜爱的事物有一种古怪的恋恋不舍之情,甚至希刺克厉夫也为她所喜爱,始终不变。年轻的林悖,尽管他处处比希刺克厉夫优越,却发觉难以给她留下同等深刻的印象。洛克乌得先生,林悖是我后来的主人,挂在壁炉上的就是他的肖像。原来是挂在一边的,他妻子的挂在另一边的。可是她的被挪走了,不然你也许可以看看她从前是怎样的人。你看得出吗?

丁太太举起蜡烛,我辨认出一张温和的脸,很像山庄上那位年轻夫人,但是在表情上更显得有思想而和蔼。那是一幅可爱的画像,长长的浅色头发在额边微微卷曲着,一对大而严肃的眼睛,整个人简直是太斯文了。凯瑟琳·恩萧会为了这么个人,而忘记了旧友,我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一幅非常讨人喜欢的肖像,我对管家说,像不像她本人?

像的,她回答,要是在他兴致好的时候还更好看些,那是他平日的相貌,平时他总是精神不振的。

凯瑟琳自从跟林悖他们同住了五个星期后,就和他们继续来往。他们在一起时,她不愿意表现出她那粗野的一面,而且在那儿,她见的都是些温文尔雅的举止,因此,她也懂得无礼是可耻的。她乖巧而又亲切地,无意中骗住了老夫人和老绅士,博得了伊莎贝拉的爱慕,还征服了她哥哥的心灵——这收获最初使她挺得意。由于她是野心勃勃的,这使她养成一种双重性格,也不一定是有意要去欺骗什么人。在那个她听见希刺克厉夫被称作一个下流的小坏蛋和畜牲不如的地方,她就留神自己的举止不要像他。但在家,她就没有什么心思去运用那种只会被人嘲笑的礼貌了,而且也不愿意约束她那种放浪不羁的天性,由于约束也不会给她带来威望和赞美。

埃德加先生很少能鼓起勇气公开地来拜访呼啸山庄。他对恩萧的名声很有戒心,唯恐遇到他。但是我们总是尽量有礼貌地招待他。主人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自己也避免怠慢他。如果自己不能文雅有礼的话,就干脆避开。我简直认为他的到来挺让凯瑟琳讨厌,她不作戏,从来也不卖弄风情,显然特别反对她这两个朋友见面。由于当希刺克厉夫当着林悖的面表示出瞧不起时,她不能像在林悖不在场时那样附和他;而当林悖对希刺克厉夫表示厌恶,无法相容的时候,她又不敢冷漠地对待他的感情,好像是人家轻视她的伙伴和她没任何关系似的。我经常笑她那些困惑和有苦难言的烦恼,我的嘲笑她可是躲不过的哩。听起来好像我狠心,可她太傲了,大家才不会去同情她的苦痛呢,除非她收敛些,放谦和些。她自己到底招认了,而且向我吐露了心事。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她的顾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