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月集(3)

当我正在数钱给保姆时,妈妈便要从浴室中走出,因为我知道如何用钥匙去开钱柜的。

若是妈妈说道,“你在干什么呀,调皮的孩子?”我就会告诉她说:“妈妈,难道你没发现我早已和爸爸一般大了么?我必须拿钱给保姆。”妈妈就会自言自语道,“他应该有支配钱财的权利了,因为他早已是大人了。”当秋天里放假的时候,爸爸将要回家,他记得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便为我从城里买回了小鞋子和小衣裳。

于是我就会说,“爸爸,把这些东西给哥哥罢,因为我早已跟你一样大了。”

于是爸爸就想了一想,说道,“他应该自己随便买衣服了,因为他早已是大人了。”

十二点钟

妈妈,我现在真不想做功课了。我一个早晨都在学习呢。

你说,现在还不过是十二点钟,就算还没到十二点罢;可是,难道你不能把不过是十二点钟想象成下午或更晚一些么?

是的,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想象到:现在太阳已经走到西边那片稻田的边缘上了,步履蹒跚的渔婆正在池边采撷香草作为她的晚餐。

我闭上眼就能想像得到,马塔尔树下的阴影更浓黑了,池塘里的水看上去黑得发亮。

倘若十二点钟能够在黑夜里来到的话,那些,谁说黑夜不能在十二点钟之前来到呢?

著作家

你说爸爸写了不少书,可我却不懂得他所写的东西。他整个黄昏都给你读书,可是你真听懂了他的意思么?

妈妈,你讲给我们的故事,真是有意思呀!但我却很纳闷,爸爸为何就不能写那样有趣味的书呢?

莫非他从来没有从他自己妈妈的口中听到过神仙和公主的故事么?

还是他已经全都忘记了?他经常忘记了洗澡,你只好不下一百多次地去叫他。你总是耐心等候着,将他的菜温热等他,但他总是记不起,还尽管写下去。爸爸总是以写书为乐趣。

若是我一走进爸爸书房里去玩耍,你就要走来呵斥我,“真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若是我稍微弄出一点声音,你就会说,“你没看见爸爸正在写作么?”

总是写了又写,有什么意思呢?当我拿起爸爸写书的笔,跟他一点儿不差样地在他的书上写着,——a,b,c,d,e,f,g,h,i,——那时,你为啥对我不高兴呢,妈妈?

爸爸写书时,从没听你说过一句话。当我爸爸耗费了那么一大堆纸时,妈妈,你仿佛毫不足惜。

然而,若是我只拿了一张纸去叠一只船时,你却要说,“孩子,你真浪费!”

你对于爸爸拿墨点子涂满了纸的两面,污损了数不清的张纸,你心里觉得如何呢?

恶邮差

你为啥坐在那边地板上闷闷不乐的,告诉我呀,亲爱的妈妈?

雨从开着的窗口淋进来了,将你身上全淋湿了,你却似乎无动于衷。

你听见钟已敲响四下了么?正是哥哥该从学校里回家的时候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神色这样异常?是你今天没有收到爸爸的信么?我发现邮差在他的邮袋里装了很多信来,差不多镇上的每个人都分摊到了。只有爸爸的信,他扣下来给他自己读。我断定这个邮差不是个好人。然而不要因此赌气呀,亲爱的妈妈。

明天是邻村市集的日子。你吩咐女仆去买些笔和纸来。

我自己能写爸爸所写的一切信,让你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我要从A 字一直按顺序写到K 字。可是,妈妈,你为啥要笑呢?你不相信我会写得跟爸爸一样好!

然而我会用心画格子,将所有的字母全写得漂漂亮亮。

当我写好以后,你以为我也会像爸爸那么傻,将它投入可怕的邮差的袋中么?我偏偏把它送给你,并且逐个字母地帮助你读。我断定那邮差是不会把真正的好信送到你手里的。

英雄

妈妈,假设现在我们正在旅行,经过一个生疏而危险的国度。

你在一顶轿子里坐着,我骑着一匹红马,在你轿子的旁边跑着。

是太阳已经下山的黄昏时分。约拉地希的荒野疲惫而灰暗地铺展在我们眼前,大地凄凉而荒芜。

你心生恐惧,想道——“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身处何方。”

我安慰你说,“妈妈,不必害怕。”草地上刺蓬蓬地长着针尖一般的草,一条狭窄而崎岖的小径通过这片草地。在这片广袤的地面上不见一头牛,想必它们已经回到它们村里的牛舍去了。天色更暗了,大地和天空一片朦胧,而我们不能判断出我们正朝哪里走。

突然间,你悄悄地问我说,“河岸边上是什么火光呀?”

正在这时,爆发了一阵可怕的呐喊声,很多人影向我们跑来。

你蹲坐在轿子里,口中一遍遍祷念着神的名字。浑身发抖的轿夫们吓得躲藏在乱草丛中。我对你喊道,“别害怕,妈妈,有我在这儿。”他们手持长棒,披散着头发,越走越近了。我大喊道,“别靠近!你们这帮坏蛋!再往前走一步,你们就没命了。”他们又发出一阵令人恐惧的呐喊,继续朝前冲过来。你扯过我的手说,“好孩子,这帮人太凶,赶紧射罢。”我大声说,“妈妈,你看我的。”于是我夹紧我的马匹,猛冲过去,我的剑与盾发出碰撞的声响。

这场战斗相当激烈,妈妈,若是你从轿子里能看清的话,你一定会目瞪口呆的。

那些坏蛋逃走了不少,还有很多人被砍死了。我仿佛看见你那时独自坐在轿子里,心里肯定在想,你的孩子也一定不能生还了。但是我跑到你的轿旁,全身溅满了鲜血,说道,“妈妈,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你从轿子里走出来,激动地吻着我,把我搂在你的胸前,自言自语地说,“若是没有我的孩子保护我,我真不知道怎样了。”

一千件平淡的事天天在发生,为什么这样一件不平常的事不能够偶然实现呢?这多像一本书里的一个故事呀。

假如我的哥哥说,“这难道是真的么?我总是想,他还是那么嫩弱呢!”

我们村里的人都会惊讶地说,“这孩子仍跟他妈妈在一块儿,这难道不是很幸运么?”

告别

是我离开的时候了,妈妈;再见吧。当黎明悄悄来临,你还像往常一样在暗中伸出双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时,我但要提醒她,“孩子不在床上啦!”——妈妈,我走了。

我要化作一缕清风吹拂着你;我要化作水中的微波,在你洗浴时,将你吻了又吻。

风雨交加的夜晚,当雨点与树叶发生碰撞时,你躺在床上,会觉得那是我的低语;当电光从开着的窗口闪进你的屋里时,我的笑声也随着它一起闪进了。

假如你醒着躺在床上,思念你的孩子到深夜时,我便要从星空催促你,“快睡吧!妈妈,夜很深了。”

我要坐在无处不去的月光上,悄悄地来到你的床上,趁你睡着时,躺在你的胸上。

我要变成一个调皮的梦儿,从你眼睫的微缝中,钻进你睡眠的深谭,当你醒来惊异地四顾时,我便如一只闪耀的萤火熠熠地向暗中飞去了。

当普耶节日来临,邻居家的孩子们来屋里游戏时,我便要融化在笛音里,整日里在你耳边萦绕。

邻舍的阿姨带了普耶礼来,问你,“我们的孩子在哪里,姐姐?”妈妈,你定会柔声地告诉她,“他呀,他现在正在我的眸子里,他现在正在我的躯体里,在我的心灵深处。”

召唤

她走的时候,夜色沉沉,他们全睡了。现在,也是夜色沉沉,我呼唤她,“回来,我的宝贝;整个世界都在酣睡;当星星互相凝望的时候,你来一会儿是不会有人察觉的。”

她走的时候,树木悄悄萌芽,春风阵阵吹拂。现在百花已经盛开,我呼唤她,“回来,我的宝贝。孩子们心猿意马地在游戏,将花堆在一起,又将它们散开。你若走来,拿一朵小花去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常常做游戏的那些人,依旧还在做游戏,生命总是这样的重复和浪费。

我静听他们充满稚气的空谈,仍然呼唤道,“回来,我的宝贝,妈妈的心里溢满了爱,你若走来,仅仅从她那里接受一个小小的吻是不会有人妒忌的。”

第一次的茉莉

呵,这些茉莉花,这些白色茉莉花!我似乎想起我第一次双手满掬着这些茉莉花,这些白色茉莉花的那一刻。我喜爱那阳光,那天穹,那苍翠的大地;我听见那河水淙淙的流淌,在静谧的午夜里别有韵味;

秋风里的夕阳,在荒原大路的转角处迎接我,似新妇撩开她的面纱迎接她的心上人。

然而我想起孩提时代第一次掬在手中的白茉莉,甜蜜的回忆充满了我的心头。

我生平有过不少快活的日子,在节日的晚宴上,我曾伴着说笑话的人开怀大笑。

在灰蒙蒙的雨天的早晨,我吟育过许多华美的诗篇。我颈上戴过爱人亲手织就的醉花的花圈,作为晚服。然而我还是忘不了孩提时第一次掬在手里的白茉莉,甜蜜的回忆充满了我的心房。

榕树

喂,你这颗佇立在池边的蓬头的榕树,你可曾记得那可爱的孩子,就像那曾在你的枝上筑巢又远飞了的你的鸟儿似的孩子?你可曾记得他怎样坐在窗前,愕然地望着你深入地下的盘旋交错的树根么?每当妇人们到池边汲水时,你的硕大黑影便在水面上摇动,犹如沉睡的人挣扎着要起床似的。阳光在微波上起舞,犹如不知疲倦的梭在织着金色的花毡。

两只鸭子傍着芦苇,在芦苇倒影上游来浮去,孩子恬静地坐在那里想着他们的心事。

他想变成风,吹拂你的繁枝茂叶;想变作你的影子,在水面上想着他们的心事;想变成一只鸟儿,栖息在你的顶梢儿;还想变成那两只鸭,在芦苇与倒影之间游来浮去。

祝福

祝福这个小心灵,这个洁白如雪的灵魂,他为我们的大地,争来了天的亲吻。

他爱阳光,同时也爱见他妈妈的脸。他没有学会鄙视尘土而渴求金钱。将他紧抱在你心里,同时送上你的祝福吧。他已踏上这个处处都是歧路的大地上了。我不明白他从人群中挑出你来,来到你的身边扯住你的手求你指路。

他谈笑风生地跟着你走,心里不存一点儿距离。啊,可别辜负他的信任,指给他一条正路,并且送他一个祝福吧。

将你的手按在他的头上,为他祈求:脚下的波涛尽管险恶,可是从上面吹来的风,会扬起他的船帆,送他抵达和平的港口的。

可别在忙碌中将他忘记,让他进入你的心里,并且送他一个祝福吧。

赠品

我要送给你一些东西,我的孩子,因为我们同在世界的溪流中漂泊。

我们本为一体的生命将被拆离,我们的爱也将被遗忘。

然而我却没有那样犯傻,希翼能以我的赠品来买走你的心。

你的生命之树正值青青,你的道路也很漫长,你一口气饮干了我们给你的爱,便转身离开我们跑了。

你有你的游戏和游伴。假若时间不允许我跟我们在一起,假若你忘掉我们,那又有啥可怕呢?

我们到老年时自然会有不少闲暇的时间,去回忆那逝去的时光,在心里爱抚着我们永远失去了的一些东西。

河流一边唱着歌一边很快地流去,冲破一切堤防。

然而山峰却站立原处,忆念着,满怀眷恋之情。

我的歌

我的孩子,我这支歌将久久地回荡在你的耳畔,犹如那热恋的手臂一样。

我这支歌将碰着你的前额,犹如那祝福的接吻一样。当你只身一人的时候,它会傍在你的身边,在你耳畔低语;当你身处人群中时,它会围住你,让你超然于外。我的歌将成为你梦的双翼,它会将你的心带到神秘的岸边。

当黑夜掩盖住你脚下的路时,它又将成为那力图为你照路的忠实的星光。

我的歌又将融化在你眼睛的瞳孔里,把你的视线引进万物的内心里。

当我的话语因死亡而终止时,我的歌仍会在你宽广的心中回旋。

孩子的天使

他们吵吵嚷嚷,争来斗去,他们彷徨失望,他们激烈辩论却弄不出结果。

我的孩子,假如让你的生命融入到他们当中去,那就如一线镇定而纯洁的光束,定会使他们变得愉悦而深沉起来。

他们的贪心与妒忌残酷无情;他们的话,犹如暗藏的刀,只要他们感到口渴,会把鲜血当作水喝下去。

我的孩子,去,站在他们充满仇恨的心中,将你和善的目光落在它的上面,就如那傍晚宽宏大量的和平,包含住日间的不安宁一样。

我的孩子,叫他们仰视着你的脸,悟出一切事物的真谛;让他们爱你,这样他们才能够相爱。

来,坐在无限宽广的胸膛上,我的孩子。朝阳升起时,开放并昂起你的心,似一朵绽放的花;夕阳西沉时,垂下你的头,虔诚地做好这一天的礼拜。

最后的买卖

早晨,我在石板路上边走边喊道,“有没有人雇用我呀。”

皇帝乘着马车,手里持着宝剑走来。他拉着我的手说,“我用我的权力来雇用你。”然而他的权力在我身上不灵,于是他坐着马车走了。中午炎热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门都关着。我沿着一条弯曲的小巷走去。一位老者带着一口袋金钱走出来。他思虑了一下说,“我要用我的金钱来雇用你。”他一枚一枚地数着他的钱,但我却掉头走远了。日落了,花园的篱上开满了花。

美人走出来说,“我要用我的微笑来雇用你。”她的微笑模糊了,变作泪容了,她惆怅地转身走进黑暗里去。

阳光洒在沙地上,海浪放纵的溅起浪花儿。一个小孩坐在海滩上玩贝壳。他抬起头来,似乎认识我似的说,“我雇你不用任何东西。”

从那以后,在海滩上与这个孩子做成的买卖,使我变成了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