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吉檀迦利(2)

只要将我俩的意旨锁在一块儿的脚镣,还剩下一小截,你的意旨就会在我的生命中实现——这脚镣即是你的爱。

35

在那里,心是勇敢的,昂首挺胸地做人;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不受任何束缚;在那里,没有狭隘的家国的意识;在那里,所有话语都来自真理的深处;在那里,所有不懈的努力都是为了追求完美;在那里,理智的清泉不会在积习的荒漠之中沉没;在那里,心灵完全被你指引,走向那日趋完美的思想和行为——

走进那自由的天国,我的父呵,让我的国家赶快觉醒罢。

36

这是我对你的恳求,我的主——请你除掉,彻底清除掉我心里贫乏的根源。

请赐我力量让我能坦然地面对欢乐与忧伤。请赐我力量让我播下的爱的种子得到果实。请赐我力量让我永不嫌弃穷人也永不向淫威低头。请赐我力量让我的心灵不受日常琐事的羁绊。请再赐我力量让我满怀爱意地使我的力量听从你意志的调遣。

37

我觉得自己的精力已尽,旅程已完——前路已断,储粮已空,退隐在静默鸿蒙中的时刻即将到来。

然而我觉出你的意志在我身上不知有终点。旧的言语刚在舌尖上消亡,新的音乐又从心头奏响;旧辙方迷,新的田野又在眼前展开了无尽的希望。

38

我需要你,绝对的需要你——让我的心永远不停地复述这句话。日夜引诱和萦绕我的种种欲念,都是极端的诈伪与空虚。

就如黑夜隐匿在祈求光明的朦胧中,在我潜意识的深处也发出呼喊——我需要你,绝对的需要你。

正像风暴肆虐地冲击平静,却希望在平静中终止,我的反抗冲击着你的爱,但它的呼声仍然是——我需要你,绝对的需要你。

39

在我的心干枯焦躁时,请洒我以甘霖。当厄运和不如意袭来的时候,请赐我以欢歌。当烦杂的工作在四周喧闹,把我与外界隔绝开来的时候,我的宁静的主,请带着你的和平与安息走近我。

当我乞丐似的心,蜷缩在房屋的时候,我的国王,请你以王者的威仪破门而入。

当欲念用引诱与尘埃来迷蒙我的心目的时候,呵,圣者,你这时是清醒的,请你和你的雷电一同来解救我。

40

在我枯燥的心上,好些天没有得到雨水的滋润了,我的上帝。天边是令人失望的赤裸——不见一片轻云的遮盖,没有一丝远雨的凉意传来。

假如你情愿,请降下你的滂沱的盛怒的暴雨,以闪电震威诸天罢。

但是请你召回,我的主,召回这令人难耐的酷热罢,它是如此的沉重而又残忍,用可怕的绝望焚灼人心。

让阴云低垂下降吧,像在父亲发怒的时候,母亲那含泪的眼光。

41

我的情人,你躲在大家身后,藏在何方的阴影中呢?在黄尘滚滚的道上,他们将你推开走过,没有搭理你。在倦乏的时候,我摆出礼品来迎候你,过路的人将我的香花一朵又一朵地拿去,我的花篮眼看空了。

清晨、中午都过去了。暮霭中,我倦眼蒙眬。返家的人们瞟着我微笑,使我满面羞容。我犹如女丐一样地坐着,撩起裙儿遮住脸,当他们问我需要什么的时候,我垂眼没有回答。

呵,真的,我怎好意思告诉他们说我是在等候你,而且你也允诺说你一定会来。我又怎能抱愧地说我的妆奁就是贫穷。呵,我在我的内心深处紧抱着这一段骄荣。

我坐在绿茵上凝视天空,想象着你来临时候那忽然炫耀的豪华——万彩交辉,车辇上金旗飞舞,在路边万众瞩目之下,你从车座下来,将我从尘埃中搀起坐在你的身旁,我这褴褛的丐女,含羞带喜,像藤蔓在热风中颤摇。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听不见你的车辇的轮声。不少仪仗队伍全在光彩喧阗中走过了。你只想静默地随在他们背后吗?我只好哭泣着继续等待,将我的心破碎在空虚的伫望之中吗?

42

在清晨的密语中,我们相约好了同去泛舟,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这既无目的又无终止的遨游。

在浩瀚的海洋上,在你聆听的微笑中,我的歌唱抑扬婉转,有如海波一般的自由,不受字句的桎梏。

时间尚没有到吗?你还有没做完的工作吗?看吧,暮色已经降临海岸,苍茫中海鸟已各自归巢。

谁知道何时才能解开链索,这只船就如那落日的余光一样,消融在暗夜之中呢?

43

那天我没有做好等候你的准备,我的国王,你就像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的人,自动地来到我的心里,在我生命的许多逝去的时光中,铭刻上了永生的印记。

今天我偶然看见了你的签印,我发现它们竟与被我淡忘了的日常生活的回忆一样,被杂乱地散掷在尘埃里。

你不曾鄙夷地避开我孩童时代在尘土中的游戏,我在游戏室里所耳闻的足音,与在繁星中的回声是无异的。

44

阴晴无常,夏天雨来的季节,在路边等候瞭望,使我感到快乐。

从高不可测的天空捎信来的使者们,向我致意后又接着向前赶路。我衷心欢畅,吹拂过的风带着阵阵清香。

从早到晚我都在门前等候,我明白只要一看见你,那快乐的时光便要突然降临。

这时我自娱自乐。这时空气里也弥漫着应许的芬芳。

45

你没有听见他静悄悄的足音吗?他正在走来,走来,一步不停地走来。

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年代,所有的昼夜,他总在走来,走来,始终不停地走来。

在许多异样的心情里,我唱过不少歌曲,但在这些歌调里,我一直在宣告说,“他正在走来,走来,总是不停地走来。”

四月芬芳的晴天里,他从林中小路中走来,走来,一直不间断地走来。

七月阴暗的雨夜中,他乘着隆隆的云辇,前来,前来,一直不停地在前来。

愁云缭绕之中,是他的足音响彻我的耳畔,是他的双脚的宝石般的接触,使我的快乐放射出光辉。

46

我不清楚自久远的什么年代,你就一直走近我迎接我。

你的星辰日月永远不能将你遮挡使我无法看见你。在多少个清晨和傍晚,我曾耳闻你的脚步,你的使者曾潜入到我的心里来召唤。我不明白为何今天我的生活这样激动,一种狂欢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心。这就犹如结束工作的时间已经来临,我感觉到在空气中有你送的温馨。

47

夜晚将尽,又是一场空等。我怕在清晨正在倦睡之时,他突然来到我的门前。呵,朋友们,为他留着门罢——切勿拦阻他。

如果他的脚步没有将我惊起,请勿叫醒我。我不愿听小鸟喧闹的合唱,和迎接晨光的狂欢的风声,不要让它惊扰我的美梦。即使我的主突然来到我的门前,也要让我无扰地睡着。

呵,我的睡眠,宝贵的睡眠,只允许他的摩触来唤醒。呵,我的闭合的眼,只等着在他微笑的光中才睁开,当他像从香甜的睡眠里浮现的梦一样站立在我面前。

让他作为最初的光明与形象,呈现在我的面前。让他的目光成为我觉醒的灵魂最初的欢跃。

让我自我的返还成为向他立地的皈依。

48

静海的清晨,泛起鸟语的涟漪;路边的繁华,争奇斗艳;在我们急着赶路无心光顾的时候,云缝中透出了灿烂的金光。

我们不唱欢歌,也无心嬉游,更不到村集上去做交易;我们默默无言,连微笑也没有;我们不在路上徜徉。时间在飞速地流逝,我们也得加快脚步。

太阳升到头顶,鸽子在阴凉中自言自语。枯叶在正午的热风中上下翻飞。牧童倚着榕树做他的倦梦,我在水边躺卧下来,在草地上舒展开我倦乏的四肢。

我的同伴们讥笑我;他们昂首阔步,不回顾也不歇息;他们渐渐消失在远远的碧霭之中。他们穿过片片山林,奔向生疏遥远的地方。长途跋涉的英雄队伍呵,光荣应该属于你们!嘲笑与责备要促我起身,但我却毫无反应。我甘心没落在情愿接受的耻辱的深处——在模糊的快乐阴影之中。

阳光织就的绿荫的幽静,慢慢笼罩了我的心。我忘却了旅行的目的,我无条件地将我的心灵交给阴影与歌曲的迷宫。

最后,我从沉酣中启开眼,我惊喜地发现你站在我身旁,你用你的微笑沐浴着我的睡眠。我从前是那样地惧怕,怕这道路的遥远艰难,到你面前的努力是何等艰苦呵!

49

你从宝座上走下,站在我茅屋门前。此时我正在屋角独唱,我的歌声被你听见了。于是你下来站在我茅屋门前。你的广厅里名家云集,从早到晚歌声不断。但是我这初学的浅显的音乐,却得到了你的青睐。一支忧郁的小调,与世界的伟大音乐奇妙地融合了,你还送了花朵作为奖赏,下了宝座停留在我的茅屋门前。

50

我在村路上挨户乞讨的时候,你的金辇似一个华丽的梦出现在远方,我在揣测这位万王之王到底是谁!

我的希望上升,我感到我苦难的日子将要终结,我站在那里等待你自动的施舍,等待那散落在尘埃里的财宝。

车辇在我站立之处停下了。你看到我,面带微笑下了车。我感到我的运气终于来了。不料忽然你伸出右手对我说“你有啥东西给我呢?”

呵,这开的真是一个天大的帝王的玩笑,竟然向一个乞丐伸手求乞!我真被弄糊涂了,犹疑地站在那里,然后慢慢地从我的口袋里摸出一粒最小的玉米献给了你。

但是我一惊非小,当我在晚上将口袋倒在地上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在我乞讨来的一堆粗劣东西之中,竟然有一粒金子!我禁不住痛哭起来,恨我没有慷慨地将我的所有都奉献给你。

51

夜深了,我们一天的工作全部已做完。我们认定投宿的客人都已来齐,村里家家都已关门闭户了。只有几个人说,国王是要来的。我们笑着说“哪会呢,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似乎门上有叩击的声音,我们说那一定是风。于是便熄灯就寝。只有几个人坚持说“这是使者!”我们仍然笑了笑说“不会,这一定是风!”

在死寂的夜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朦胧中我们觉得是远远的雷声。震得墙摇地动,我们在睡梦中受了惊扰。只有几个人说“这分明是车轮的声音”。我们昏困地喃喃着说“不对,这不是雷声是什么!”

鼓声敲起的时候天尚未亮。有个声音喊着说“醒来罢!别误了事!”我们用手按住心口,吓得发颤。只有几个人说“看哪,这是国王的旗帜!”我们爬起来大声叫喊“没有时间再耽误了!”

国王真的来了——可是灯火在何处呢,花环在何处呢?为他准备的宝座又在何处呢?呵,丢脸,呵,太丢脸了!客厅在何处,陈设又在何处呢?有几个人说道,“叫也来不及了!就这样空手迎接他罢,把他领到你的空房里去罢!”

将门打开,吹响法螺罢!在深夜中国王突然降临到我这黑暗凄凉的房子里了。天上雷声轰鸣。黑暗偕闪电一同颤抖。抱起你的破席铺在院子里罢。我们至尊的国王在可怖之夜与暴风雨一道突然降临了。

52

我觉得应该向你请求——可是我又害怕——你那挂在脖颈上的玫瑰花环。这样我一直等到早上,意在你离去的时候,从你床上捡到些碎片。我似乞丐一般破晓就来寻觅,只为着一两片散落的花瓣。

呵,我呵,我寻到了什么呢?你留下了什么爱的印记呢?那既不是花朵,也不是香料,更不是一瓶香水。那是你的一柄巨剑,似火焰一般的放光,似雷霆一般的沉重。清晨的微光从窗外照射到床上。晨鸟嘁嘁喳喳地问道“女人,你得到了什么呢?”不,这既不是花朵,也不是香料,更不是一瓶香水——这是你的令人生畏的宝剑。

我坐在那里猜想,你这算什么礼物呢?我找不到地方去存放它。我不好意思佩带它,我是如此的柔弱,当我将它抱在怀里的时候,它很快就把我压痛了。但是我要把它铭记在心,你的礼物,这痛苦的负担。

从今以后在这世界上我将没有任何畏惧,在我的努力奋斗中你将获得胜利。你留下死亡与我做伴,我将以生命为他加冕。我持着你的宝剑来斩断束缚我的羁勒,在这个世界上我将不知道什么是畏惧。

从今起我要摒除一切琐碎的装饰。我心灵的主,我不再在一隅偷偷抹泪,也不再胆怯娇羞。只因我偑带上了你给我的宝剑。我不会再要那些玩偶的装饰品了!

53

你的手镯太美丽了,精巧地镶嵌着星辰和五光十色的珠宝。然而依我看来你的宝剑才是最美的,那弯弯的闪光犹如毗湿奴的神鸟展开的翅翼,在落日怒发的红光里完美地平悬着。

它颤栗着犹如生命遭受死亡的最后一击时,在痛苦的挣扎中的最后反应;又像将要燃尽的烈焰,最后猛烈的一闪。

你的手镯太美丽了,镶嵌着星辰般的珠宝;然而你的宝剑,呵,雷电之神,是铸得绝顶美丽,无论看到还是想到都是可畏的。

54

我不想向你祈求什么,我不想向你耳中宣布我的名字。当你离去的时候我默默无言地站着。我独立在树影婆娑的井旁,女人们已顶着褐色的瓦罐盛满了水回家了。她们招呼我说“跟我们一块来罢,眼看到中午了”。但我依然在慵倦地留连,陷入恍惚的静思之中。

你走来时我没有听见你的脚步。你用含愁的眼睛望着我,你低语时声音是沙哑的——“呵,我是一个旅客。口渴得很。”我从幻梦中惊醒将我罐里的水倒在你捧起的手掌中。树叶在头上刷刷地响着,杜鹃在枝头上放歌,曲径里飘来胶树的花香。

当你问起我的名字时,我羞得悄立无语。真的,我为你作了什么,值得你的忆念?然而我有幸能为你饮水止渴的这段回忆,将清晰在存留于我的心上。天已向晚,鸟儿疲倦地唱着歌,楝树叶子在头上沙沙地低语,我坐在那里反复地想了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