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夜没睡好,加上焦虑、烦躁,赵部长面容憔悴,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上午她坐在办公室里,眼睛发瓷,不能集中精力;下午开会的时候,也总是走思,领导讲话她听得断断续续;傍晚电话铃响的时候,她突然一怔,神经兮兮的。她认真回想自己周围的人,其中可能得罪的冤家或者仇人,但是任凭她绞尽脑汁,恨不得把一颗博士脑袋想成两半,她也不得其解。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把这种情况说给李副部长,李副部长无奈地笑了笑,没有明说什么。但是,李副部长的表情和话里,好像是在暗示一个人。“我也是瞎猜,传说他有这个毛病,但只是传说,没有证据呀。”李副部长又补充了一句,“不像他,什么事情都讲证据,特别善于捉别人的辫子。”
老马确实有捉辫子的能力。这要得益于他哥哥的言传身教。老马的哥哥相当不简单。当初,老马哥哥捉住村干部儿时偷鸡的小辫子,换来一个考试名额,从农民变成了戏校学生;捉住戏校校长抨击时弊存在右倾倾向的小辫子,得以分配到大城市的剧团工作;捉住剧团团长殴打老婆的小辫子,结果从小丑演员调到剧团办公室当主任;捉住主管文化的领导虚开发票的小辫子,平步青云地升任了剧团副团长。不是每位领导都害怕小辫子,主要是老马哥哥捉住辫子不放,得寸进尺,到处散布谣言,弄得满城风雨。当事人为了息事宁人,往往会做出一点让步,结果老马哥哥所向披靡,每捉必胜。
老马在捉辫子方面丝毫不比他哥哥逊色。去年,老马随团到华东五市旅游,导游收了他二百元的贵宾席演出费。他得知比同席的韩国人多交四十元后,找到导游评理,导游害怕事情闹大,送了件礼物表示歉意。得到了好处,老马答应既往不咎,导游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旅游回来,老马又杀了个回马枪,抓住导游这个小辫子不放,写了十六页的投诉信,要求对方旅行社全额赔偿华东五市费用三千元。旅行社没有办法,赔了。他拿了赔款以后,还不甘心,又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发给那位导游,让导游个人再打三千元到他的建行卡上,否则他就到国家旅游局投诉,取消那位导游的资格。那位小导游气坏了,不但没有答应,反而在网上哭诉自己的愤怒和委屈。结果,很多人跟帖,骂老马禽兽不如。为此,老马大病一场。病来如山倒,病情一日千里……看到大限已到,他叫来身边的儿女说:“我死后,单位人肯定会来,亲戚朋友也都会送花圈,我估计起码得有四十多个花圈,所以你们自己就不用买了。你们切记,这些花圈千万不要烧掉,我是唯物主义者。办完事后,你们把这些花圈送到火神庙东边第一家的寿衣店给退了,能退几千块钱呢。老板如果不同意,你就说是我让退的,他在我手里有辫子,在第十四个本子里,我给他记着呢……”
诚然,老马没有死。他的生命很顽强。死亡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错觉和假想。但是如果他真的死了,他的关于退花圈的计划真的会成功的,那么这将是他捉辫子生涯中最经典的一次。是啊,人们都以为他死了,永远地失去战斗力了,结果,出其不意,倒下的老马又突然坐了起来,杀一个回马枪,令花圈店老板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实在是高!
但是,旅游索赔这件事,毕竟是老马为数不多捉辫子没完全得手的一次。老马反躬自省,得出一个结论:捉辫子要大胆,提条件要慎重。
中午在食堂,李副部长始终没有说出骚扰者的名字,他唯一的吐露就是——这家伙好像是单位里的人。
赵部长恍然大悟。但是她实在不相信,老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就是他的斗争策略吗?握手让人家手疼,不高兴了就让人家吃图钉,就打骚扰电话,太原始太小儿科了吧。博士部长没有想到卑鄙这个词,因为她是学党史的,专攻张闻天,所以她的脑袋里没有北岛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赵部长吩咐东升,让他问问老马,是不是老马打的电话。她的意见是,如果是老马打的,请他不要打了,她也既往不咎,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谈;如果不是他打的,那就算了。
东升果然就问了。东升在问前是有些约摸的,也是有些担心的,但是他觉得跟老马的关系还不错,所以就没多考虑,打电话问了老马。
结果,遭到了老马的一顿痛骂。
“刘东升,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来问我?你吃哪碗干饭的?她的电话乱响跟我有什么关系?明天他怀孕了你也来问我?你告诉她,她就是一混蛋,就是一不开窍的书呆子。臭娘们儿,少跟爷爷来这套!”
还警告了东升一番,让他好自为之。
其实,电话是老马打的。目的只有一个,敌驻我扰,敌疲我打,让老子难受,你也别想痛快喽!
这天是星期四,老马托病休息。上午,父亲打来电话,说不想要那个保姆了,弄得他费了好一通口舌,才说服老人继续留用坝上小伙儿。在家里,他也丝毫没有闲着,他反而更忙了。他才血压不高呢,他才不头晕呢,相反,他精神头儿十足。
老马出手了,并且两线作战:跟王占绵,跟赵部长。昨天午饭后,王占绵没有直接回京,而是去一家洗浴中心做了个桑拿,说是感冒了,蒸一蒸,也顺便醒醒酒。这是东升告诉他的。所以,老马立刻给京华日报社长、总编写了一封信,检举王占绵到灵山区高消费场所接受色情服务。这是匿名信。老马也知道这是虚招儿,不一定管用,但是有枣没枣掴一杆子,恶心恶心他再说。另外写了封署名信,向报社领导揭发王占绵的反动言论;信封里还附带着一张光盘,里面有王占绵酒桌上关于林彪的一番阔论。这是实实在在的杀招儿。老马儿子给他买的手机很先进,功能全不说,像素特高,音质特好。儿子孝顺父亲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老爸会把手机功能用得这么全面,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堪称独门暗器。
“好儿子,真没白养!”老马往信封里装光盘的时候,发自内心地夸了儿子一句。
向王占绵出的招儿也就这样了。他认为这就够他吃两壶的了。“小样儿,不死也扒他一层皮!”老马说。
关于自己下不下乡的问题,确是一个大事情。这关系到脸面,关系到权力,关系到实惠,关系到许多问题。所以,老马打定了主意,不能下乡。而且既然已经翻脸,那就一斗到底,必须分出个粉浆豆汁来。赵艳君虽然是部长,但她是书呆子,身上没长着几根刺猬毛,是完全容易对付和拿捏的。难的是她后面的区委书记。区委书记百炼成钢,城府深,有背景,跟自己不远不近的,是真正的对手。而且书记比自己高两级,毕竟位高权重、势大力沉,是强敌硬敌。但是,与我老马不共戴天的两个人——王占绵和赵艳君,又都受着他的庇护和恩宠,所以他简直就是资产阶级的司令部,是修正主义的大本营,必须砸烂,必须把黑统帅揪出来,必须斗一斗!
想到这里老马突然笑了。“妈妈的,我好像回到火红的文化革命时候了!”老马下意识地摸了摸微热的脸颊,不无得意地说:“要是那时候,爷爷振臂一呼,把你们整个区委都端了,自己上去干!”这时,老马非常留恋三十年前的时光了。太好了,太自由了,太痛快了。就是抡大板斧的李逵喝足了酒,都不及老马此时的心情。痛快!就是痛快!
可惜,今天不行了。中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什么事情都那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秩序井然,没有一点儿供他超长发挥的地方。真是的。一丝惆怅又蒙上老马的心头。但是,老马转念一想,爷爷过去当造反派司令时的辉煌,还在头上;当司令时的手段,还在腕子里。不怕。虽然对手强些,自己弱些,但是没关系;历史上以弱胜强的战例不在少数,解放军更是深谙此道;俗话说,熊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总之,即便今天不是三十年前了,也必须要发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敢于向强敌下战书,敢于揭露反动学术权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老马顿时豪情万丈、信心满怀,拳头攥得嘎嘎直响。他写告状信的时候运笔有力,那气势堪比启功李铎刘炳森;他步行到邮局发信的时候健步如飞,那速度可敌韩端孙雯王军霞;他从邮局返回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那来派好比志愿军渡过了鸭绿江。他目光炯炯,胸脯高挺,稀疏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街上许多行人跟他相遇时都绕着他走,家里淑珍看小品时都不敢笑出声来。
王占绵分分钟搞定,难的是赵艳君及其背后的靠山。赵艳君好办,凭借那幅李有来的字,就足以把她拉下水——老马庆幸自己先出一招,何况还有电话和图钉,足以弄软了她。老马自鸣得意之际,开始酝酿跟书记的斗争。他想了许多法子,编桃色新闻太老套,不见得奏效,这些年上面对这种事好像也不怎么关切,何况不容易捉辫子;告他们贪污腐化倒是一个路子,只是手上没有丝毫证据,乱告也只是瞎浪费时间;最终,他想出一计,先书面写信给区四套班子领导,反映赵艳君上台伊始,不注重调研、排挤老同志,以此在区里造成一个影响,把自己和赵艳君的矛盾公之于众,也借此看看书记的态度。如果书记疏忽了,没有在十五天内给他答复,那他就违背了国务院信访条例,就有文章可作了。何况,人大主任和区长跟书记也未见是一条心,很可能出来表表态,那样对书记也未尝不是一种压力。这么想着,老马乐了。哈哈,办法总会有的,办法总比困难多。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要敢于愚公移山。这时,老马想起了毛主席的话:要敢想、敢说、敢做,不要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做,束手束脚的现象不好,要从这种现象里解放出来;大风大浪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里发展起来的;努力奋斗,再接再厉,光明就在前面。老马想好了向“资产阶级”打响的第一炮:写署名信,反映问题,制造斗争气氛。老马坚信“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黄昏了。老马突然觉得有些累,眼睛发木,腰酸腿软,肚子也空了。
“晚上吃什么?”老马问妻子。
“熬粥。”淑珍答道。
老马有些不满意,自己辛辛苦苦一天,到头来就喝粥,清汤寡水的,不像话。可是,早晨单位吃好,中午外面吃饱,下午家里喝粥,这原则是他自己定的,他不便发怒。只是,肚子里没有油水怎么行,怎么面对强大的对手而能胜之不武。但是米已下锅,又不能改变节约的传统,老马灵机一动,有了。
最近,老马的一个朋友老白开了个诊所,曾经请过老马。席间,老马帮助老白策划,说搞经营免不了跟工商局、药监局、卫生局、税务局的人打交道,要抽空跟相关人士联络联络。当时老白满心欢喜,满口答应。今天,老马想起这一出了。于是,他立刻给老白打电话,提议今天晚上请客,联络感情。老白答应后,老马立刻跟几个部门的熟人打电话。这些部门的熟人或多或少都帮过老马的忙,他也一直说要答谢人家,请人家吃饭。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茬口儿。现在饭店里的东西都很贵,花自己钱实在不划算,老伴不干不说,自己也舍不得。这回好了,给老白召集这些人,既是给老白帮忙,也还了欠下的人情,一举两得。或者叫双赢。双赢这个词好。不像一举两得,老是觉得有什么企图似的。
这天傍晚,老马给朋友们打了六个电话,结果,有四个说能来。老马觉得大家还算给面子,就对淑珍说:“三分之二,还行。毕竟这么晚了。”又提议淑珍也去,说算是工商局的代表。淑珍确实就在工商局工作,只是已经二线一年了。淑珍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咱们拿点儿酒水饮料吧,毕竟……”淑珍说。
“不拿!都让老白出。帮他的忙嘛!”
“孩子过年带回那箱啤酒,再不喝就过期了。”
“是吗?那得拿上。我不爱喝啤酒,总不能浪费了不是?!”老马的脸上是通情达理的,“再想想,还有什么要过期的,大桶饮料什么的。听装的别拿,保质期长,放家里好招待客人。对,带上那箱啤酒,不错不错……你真是贤内助。”
淑珍得到了表扬,灵感突然就又蹦出来了,“找点子没用的小玩意拿上,给大家一人一件,算是个礼物。你说呢?”
老马高兴得“啪啪”直鼓掌。“是啊,那些从单位拿回来的零头碎脑的东西,总得派上用场呀!”老马从柜子里、抽屉里和手提袋里翻了一阵子,找出一把雨伞、一顶遮阳帽、一个小手电筒和一件T恤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些东西会派上用场的。”他非常高兴,他觉得妻子在关键时刻提醒了他,发挥了一个参谋助手的作用。他走过去,搂住已经处在更年期的淑珍,嘴巴在人家脸上一通乱亲。虽然脸上没有什么感觉,可毕竟是一种亲昵的举动,淑珍心上还是热了一下,又热了一下。
这天,东升和老胡临时接到老马的电话,也不得不去凑饭局了。
晚上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老马有些累了。他想把那封反映情况的信留待明天再写,他想和老伴早点儿上床。可是,物业又来催取暖费了。“讨厌!那么多家都没交,干吗老催我们?”淑珍不满地说。